再說因敬敏皇貴妃薨逝,康熙罷免了選秀,還沒來得及獲得封號或未及指婚的,都被康熙一道聖旨遣送回家,自行聘嫁,其中當然就包括了寶釵、迎春和探春。迎春本來就不愛那深宮大院,她嚮往的只是普通百姓人家的生活罷了,因此聽說康熙罷免選秀,反倒是鬆了一口氣,畢竟再過三年,她也就逾歲了。而寶釵和探春則不同,她們都是很氣憤的,心中暗罵敬敏皇貴妃,什麼時候死不好,偏要選擇在選秀的這時候?
三人前去選秀,雖說是鎩羽而歸,而終究只是因爲意外,所以賈母、邢夫人、王夫人以及薛姨媽自是不能說些什麼,只有嘆息不已。又讓三人下去好好歇息,只別太往心裡去。三人聽了,便各自行了一禮,在自個兒丫鬟的帶領下退了出去。
賈母嘆了口氣,道:“原指望着這次的選秀是林丫頭操持的,迎丫頭、探丫頭和寶丫頭入選也能容易一些,便是不能入宮,好歹也能指給皇子親王阿哥做個格格什麼的,卻沒想到敬敏皇貴妃居然會突然薨逝了。唉……再要等到下次選秀就要是三年後了,探丫頭還好說,只迎丫頭和寶丫頭就逾歲了,真真是……唉……”說到此處,賈母又看似無奈地嘆了口氣。
因迎春容色雖佳,但平日裡其性子卻極爲木訥,針都扎不出一個聲兒來,所以下人們暗中給迎春取了個渾名兒,叫“二木頭”。也因此邢夫人素日裡對於迎春也不大重視,直到快選秀了纔想起迎春也是符合要求,名字在冊,因而便急急忙忙給迎春收拾了,送上了去宮中的騾車,卻沒成想卻傳來敬敏皇貴妃薨逝的消息,聖旨頒佈下來說是不選秀了,迎春姐妹被送了回來。邢夫人心中雖有些失落,不能趁此機會在府中和賈母跟前壓過王夫頭一頭,卻也並沒有多說什麼,只因她認爲迎春與黛玉素來感情不錯,想來迎春的親事,黛玉也是不會不管的,說不定將來便在皇上面前進言,將迎春配給了什麼皇子阿哥,也是極有可能的。
邢夫人不開口,可王夫人卻忍不住了,開口道:“老太太,不是媳婦要責備大姑娘什麼,只是若是一開始大姑娘便命令人將那寶丫頭、迎丫頭和探丫頭記在了那入選的秀女名冊上,再跟皇上提一提,要得個位份卻也是極容易的事,可偏她一點親戚情分都不念,這才生生地讓寶丫頭,還有迎丫頭和探丫頭給生生吃了悶虧的!”
薛姨媽因寶釵看上了林文芾,一心想要做那正二品的誥命夫人,也就並不太在乎這選秀不選秀了,只指望着寶釵能被林文芾看上,因爲這段時日,她在賈府住着,暗中打聽林文芾,又在機緣巧合之下見到有一次賈母竟也給林文芾行禮,其神色之恭敬令她側目,也就覺得與其去做那皇子阿哥的什麼格格側福晉,倒不如做那林文芾的夫人來得尊貴些,因此便笑着道:“姐姐卻也不要這般說,想林姑娘在宮中,雖說貴爲公主,又操持着選秀大事,可以說是皇后的尊榮了,但畢竟宮中規矩繁多,若是一個不小心,只怕宮中的唾沫星子便能將林姑娘給淹死,林姑娘自是不能有所偏倚,以免落人話柄了。”
賈母,邢夫人和王夫人雖說有些奇怪薛姨媽爲何會說出這番話來,但因以爲薛姨媽惦記着那金玉良緣之姻,因此便也就不多加細想。卻不知寶釵素有青雲之志,又豈會滿足一個無甚功名的寶玉,更遑論賈家還是滿人包衣,連漢八旗的雪雁尚且不如,又怎麼比得上那如今正是康熙跟前的紅人,且家中連個侍妾亦無,令多少格格佳人芳心暗許的林文芾呢?
王夫人因以爲薛姨媽心中是惦記着那金玉良緣之姻,心中自是高興,寶釵是她老早便相中的兒媳婦,不論如何她也是不會讓她進宮的。但面上卻仍裝作一副不甚痛快的樣子,因道:“話說如此說,到底大姑娘應該念在親戚情分上多加照應些纔是。”
賈母聽了王夫人此言,心中煩悶,她到現在都沒有看懂過黛玉的心思,又因爲黛玉是公主,這段時日又常住在宮中,自己去公主府竟是見不到她的,想通過林文芾去見黛玉,可那林文芾卻甩都不甩她,只道自己只聽皇上和公主的差遣,其他人一概沒有資格命令他,隨後便即調頭就走了,只差點沒把自己氣了個倒仰。
想到此處,賈母不覺面露疲色,揮了揮手,道:“我乏了,你們退出去罷。”又接着向薛姨媽道:“我也不虛留姨太太了。”薛姨媽聞言,含笑着點了點頭,邢夫人和王夫人也向賈母行了一禮,便自退了出去。
迎春、探春和寶釵三人因敬敏皇貴妃章佳氏突然薨逝,致使原本才進行到一半的選秀被迫罷免,因此只打道回府,每日裡只得在房中看些詩書,做些針黹女紅什麼的,日子卻也是無趣的緊,只因寶玉自黛玉離府之後,覺得無甚趣味,又不愛讀書,於是便也常同賈蓉等人一起出門,偶爾也帶些外面的小玩意回來,每日玩耍,纔不至於悶得慌。
這日,寶玉隨賈蓉等出門回來,給府中衆多姐妹皆帶了些許小玩意,欲思量着自己親自送去,便問襲人道:“三妹妹她們跟寶姐姐可是在一起玩耍來着?”襲人聽了,因道:“想是在四姑娘那裡罷。聽說今兒四姑娘畫了一幅好畫兒,因此特意請了寶姑娘、二姑娘還有三姑娘去鑑賞一番呢,對了,聽說雲姑娘也在的。”
寶玉聽了,心中喜不自禁,因道:“你把這些玩意兒包好了,我親自給寶姐姐雲妹妹三妹妹她們送去呢。”襲人聽了,自是答應了,因又怕東西太多,寶玉拿不了,因吩咐了秋紋麝月看着屋子,自己則跟着寶玉一起去了。
寶玉同襲人到了惜春那裡,果見衆人正圍在一起對着一幅畫賞評,於是便走去,細細瞧了,因笑道:“果然四妹妹的功力愈發的厲害了,這幅雙燕圖卻是極雅緻的呢!”衆人因正專注着瞧畫,未曾發現寶玉,因而唬了一跳。
湘雲見是寶玉,心中高興,只嘴上卻道:“愛哥哥你做什麼呢,我們雖說是兄妹之親,到底男女有別,愛哥哥這般不聲不響地進來,也不怕壞了我們的清譽!”湘雲原是咬舌頭,因此每次叫寶玉“二哥哥”時總是叫成“愛哥哥”。
寶釵見了,便不由得打趣湘雲道:“偏是咬舌子愛說話,連個‘二’字都叫不清,只是‘愛哥哥’、‘愛哥哥’的,趕明兒抹骨牌,你又改叫‘幺愛三’了!”湘雲聽了不依,便追着要打寶釵,只口中笑道:“我這輩子自是比不上寶姐姐你的,我只指望着明兒個得個厲害的咬舌子寶姐夫,天天讓你聽‘愛’呀‘厄’的去!”
寶釵心裡原存着一段心事,如今被湘雲這麼一說,反覺得不好意思起來,只紅了臉,不說話了。寶玉見寶釵和湘雲只顧着自己打鬧,並不理他,心中煩悶,又見探春冷冷看着寶釵,似有不悅之色,便忙讓襲人將自己帶來的玩意放在桌上,因又笑向探春道:“三妹妹,前兒個我出去,你說我帶給你的那糖人兒好玩,今兒個我又給帶回了一些玩意兒,三妹妹看可有合心意,只管拿去便是了。”
探春走過去,往桌子上瞧了一眼,因見那竹子編的那些個小凳子小椅子,小巧玲瓏,煞是可愛,便拿在手中玩耍,笑道:“這個有趣!”寶玉聽了,便獻寶道:“這個原是京城中最有名的柳五爺編的呢,據說許多貴胄子弟都喜歡買他那兒的小東西,只是那柳五爺卻也怪得很,每個人都只肯編五個,多了的他就不編了,本來我還想讓他多多編上幾個的。”
探春聽了,只點點頭,因又見寶玉腳上穿着一雙蔥黃色緞面鞋,不覺問道:“我前兒個給你做的那雙綠色的怎麼沒見你穿過?”
寶玉笑道:“你提起那雙鞋來,我想起個故事:那一回我穿着,可巧遇見了老爺,老爺就不受用,問是誰做的。我那裡敢提‘三妹妹’三個字,我就回說是前兒個舅母給的。老爺聽了是舅母給的,纔不好說什麼,半日還說:‘何苦來!虛耗人力,作踐綾羅,做這樣的東西。’我回來告訴了襲人,襲人說這還罷了,趙姨娘氣的抱怨的了不得:‘正經兄弟,鞋搭拉襪搭拉的沒人看的見,且作這些東西!’”
探春聽說,登時沉下臉來,道:“這話糊塗到什麼田地!怎麼我是該作鞋的人麼?環兒難道沒有分例的,沒有人的?一般的衣裳是衣裳,鞋襪是鞋襪,丫頭老婆一屋子,怎麼抱怨這些話!給誰聽呢!我不過是閒着沒事兒,作一雙半雙,愛給那個哥哥弟弟,隨我的心。誰敢管我不成!這也是白氣。”
寶玉聽了,點頭笑道:“你不知道,她心裡自然又有個想頭了。”探春聽說,益發動了氣,將頭一扭,說道:“連你也糊塗了!她那想頭自然是有的,不過是那陰微鄙賤的見識。她只管這麼想,我只管認得老爺,太太兩個人,別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姊妹弟兄跟前,誰和我好,我就和誰好,什麼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論理我不該說她,但忒昏憒的不像樣兒了!還有笑話呢:就是上回我給你那錢,替我帶那玩的東西。過了兩天。她見了我。也是說沒錢使,怎麼難,我也不理論。誰知後來丫頭們出去了,她就抱怨起來,說我攢的錢爲什麼給你使,倒不給環兒使呢。我聽見這話,又好笑又好氣,我就出來往太太跟前去了。”正說着,只見寶釵那邊笑道:“說完了,來罷。顯見的是哥哥妹妹了,丟下別人,且說梯己去。我們聽一句兒就使不得了!”
寶釵這話剛說完,探春便冷了臉,撂下東西自出去了。寶玉湘雲見狀,只覺得莫名其妙。惜春性子清冷,卻也不管她,迎春見了,自然知道探春和寶釵之間的那場官司,因出來打圓場道:“三妹妹心氣兒高,想必見了寶妹妹,就想起前不久選秀失利的事兒來了,也罷,我且去勸勸她去。”言罷,便也跟着出去了。
湘雲性子直爽,因道:“寶姐姐和二姐姐也被涮回來了,怎麼不見她二人生氣,三姐姐也是的,未免太較真兒了一些。”寶釵聽了湘雲的話,不覺臉色脹紅,聲稱自己略感不適,便也就離開了。
探春回自己的屋子時,經過流芳苑,聽到兩丫鬟在說話,細細一聽,卻是寶玉屋子裡的兩個丫鬟叫小紅和墜兒的。
只聽墜兒道:“小紅姐姐,我纔去璉二奶奶屋子送東西時,聽平兒姐姐說的,似是三姑娘三年後還可再參加選秀呢,只二姑娘和寶姐姐卻因什麼逾歲的,就參加不得了,可是真的?”小紅聽了,不由得笑道:“這些個東西,你問我,我卻也不懂呢!想來也只老太太、太太還有璉二奶奶她們知道呢。”墜兒聽了,道:“我曾聽寶二爺身邊的那個焙茗說,那三姑娘若不是庶出的,只怕比那元格格還要出挑呢,只可惜是‘老鴰窩裡出鳳凰’,因此竟落得比寶姑娘都不如了,真不知道趙姨娘那種人怎麼就養出三姑娘這般的人物來呢。”小紅聽了,便忙捂住那墜兒的嘴,道:“你不要命了!三姑娘雖說是庶出的,可老太太、太太可疼得緊呢。再說了,士農工商,三姑娘雖說是庶出,到底也是侯門公府的小姐,如何能是寶姑娘一商賈之女能比的?以後萬不要胡說了。”墜兒聽了,忙點了點頭。
探春聽到了這裡,只恨得差點把自己的手給掐出血來,這時卻見迎春走了過來,對自己道:“三妹妹,有些事兒不要太過放在心上了,人是掙不過命的,順其自然或可好些。”探春聽了,只把頭轉了過去,道:“我偏不信命!”言罷,便自離開了。迎春見狀,只得嘆了口氣,又見寶釵往這邊來,便也就自顧自地離開了。
探春回到自己屋子裡,只趴在被子上大哭了一場,侍書不知緣由,也無從勸慰,只得任由探春哭去,偏這時候,趙姨娘往探春這邊來了。
趙姨娘見了探春在哭,心中也覺心酸,因勸道:“姑娘不必再哭了,選秀失利原也是無可奈何之事,再說了,那宮中原也非什麼好去處,姑娘何苦要陷在那裡!”探春聽了,便道:“宮中有何不好的,錦衣玉食,榮華富貴,若是誕下皇子阿哥,就算將來當不上皇上,也能封了做郡王親王,到那時,豈不強似在這府中受那什麼庶出之苦!”
趙姨娘聽了,便道:“姑娘書讀得比我多,又是能作詩作詞的,想來也比我明白‘寧爲窮□□,不爲貴人妾’的道理。那宮中雖說是天下第一溫柔富貴鄉,可是要知道皇上後宮嬪妃三千,要爭得一席之地,何其之難!再說了,那寵不寵是皇上一句話,愛不愛也是皇上一句話,皇上一句話可定人生死,稍有差池,那便是腦袋搬家的大事,又何苦非要在那種地方終其一生?倒不如找個普通人家和和樂樂過一輩子!”
探春聽趙姨娘如此說,不覺冷笑一聲,道:“既如此,姨娘當初又何苦要賴在這府中?”趙姨娘聽了,不覺流淚,哭道:“你以爲當初是我要留下來的?我雖出身卑微,一點子骨氣卻也是有的!我是賈家的家生奴才,年輕時雖說比不得像公主身邊的晴雯春纖那般嫵媚風流,卻也強似那襲人麝月的,當初老太太把我放在你爹爹跟前,我也只一心一意地侍候着,便沒什麼非分之想的,只想着將老爺侍候好了,早點贖回自己的奴籍,也好早點成爲自由之身。可是天公不作美,老爺一次酒醉,便強要了我,之後便將我收了房,做了姨娘,我一開始並不願意,卻沒想到肚子有了你,我不忍心將你打掉,只得將你生了下來。也就是因爲這樣,太太才一直不待見我,認爲是我使狐媚子勾引了老爺!”言罷,便拿帕子拭淚。
探春卻不聽趙姨娘解釋,哭道:“你爲何要生下我,我寧願你沒有生下我!也好過我有志不得伸,在這府中,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的,哪像寶姐姐、雲妹妹,她們明明就不是這府中人,只因是嫡出的身份,在這府中人眼裡,就要高上我一等!更遑論林姐姐,如今更是貴爲固倫公主,更是皇上的掌上之珍,連皇子阿哥們都比不得!”言罷,更是氣得號啕大哭起來。
趙姨娘聽了,料得不能再勸,便自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