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天亮的時候,她又有了睏意,雙眼一合,再次夢見了繁華長安,夢見了血光滔天,夢見了無法忍受的生死離別!
她冷汗涔涔,喉中發出悲慼的嗚咽,再一次從睡夢中驚醒。
坐起身,發現窗戶外面天光依舊將亮未亮,她的噩夢似乎只過了合上眼睛又睜開眼睛的那一瞬!
她心裡惶恐得緊,想不明白爲什麼起程要去長安了,反而會做這諸多的噩夢!
明明是去長安領賞,明明是去長安見錦公子,難道不應該做些令人憧憬和嚮往的美夢嗎?
她不敢再入睡,乾脆起身,慢慢的洗漱起來。
一大早,阿離和輕衣進來叫她起牀梳洗的時候,發現她已經換上了天水碧的男裝,烏髮用玉冠束起,容色俊美,風流秀雅。
阿離掩脣笑道:“小姐,你這樣的裝扮去長安,指不定會迷倒多少長安小姐呢!”
君紅杏一夜未睡,也沒心思和她玩笑。叮囑了她幾句,又與全叔和阿然阿默一一告別,帶着輕衣便從西側門走了出去。
家奴忠叔看見她們出來,連忙搭凳掀簾道:“紅杏小姐你慢些,別磕着!”
君紅杏嗯了一聲,又問道:“忠叔,此去長安至少需要兩三月的時間,你家裡面都安排好了嗎?”
忠叔恭敬的說道:“回紅杏小姐,都安排好了!”
君紅杏這才點了點頭,帶着輕衣上了馬車。
車軲轆緩緩轉動,帶着她們穿過平陽城,往長安方向而去。
昨夜欠下的瞌睡,也在馬車裡面悉數補了回來。
君紅杏和輕衣都不是嬌氣的閨中女子,對於馬車的顛簸都還能忍受,又因爲都做了男子裝扮,一路上少了很多麻煩,行程也比原本計劃的要快了很多!
一路沿官道行走,穿州過縣,二十日後,便已經進入了帝都長安的地界。
又行了一兩日,遠遠便能看見長安城雄壯巍峨綿延迤邐的宮闕城池了!
輕衣掀開車簾,指着不遠處的都城,興奮道:“紅杏小姐你看,那就是長安!”
那就是長安!
前一世。君紅杏也跟着完顏烈來過長安。
不過,那時候她忙着東施效顰,一個勁兒的學君映月裝各種矜持,秀各種優雅,根本就沒有機會好好逛過長安城。
這一次就不同了。
她本就是個清河鎮天水灣長大的野孩子,此時身邊也沒有她在乎的男子,也就不用顧忌言行方面的失禮,自然是無拘無束的放得開。
輕衣也是。
輕衣前段時間在平陽城的時候,總是表現得謹慎小心,說話做事都是跟在阿離的身邊,阿離說什麼她就附和什麼,阿離做什麼她就跟着做什麼!
隨着長安城越來越近,輕衣活潑歡脫的本性也慢慢顯露了出來。
入城之後,忠叔帶着行李去客棧歇息,輕衣則帶着君紅杏一頭扎入熱鬧繁華的長安城中:“紅杏小姐你看,那就是太液池,太液池一頭連着護城河,一頭連着皇宮後宮的凝香河……,還有那前面,看見沒,那座最高最高的樓臺,那上面有一支很高很高的鞦韆架……”
君紅杏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納悶兒道:“誰會爬那麼高去盪鞦韆呀?”
輕衣笑着說:“那是瞭望臺!據說城中負責瞭望的士卒坐在鞦韆架上,蕩起來的時候能看見數百里之外的烽火臺呢!”
君紅杏暗暗咂舌:“也不怕摔死?”
說完也不想聽輕衣的回答,拉着輕衣就往前面走去:“前面怎麼那麼多人?走,瞧瞧去!”
輕衣笑着說:“長安城的熱鬧可多了,小姐你只怕是瞧也瞧不過來呢!”
君紅杏轉身看向她,低聲道:“叫我公子!”
輕衣抿脣笑道:“是!公子!咱們瞧熱鬧去吧!”
說完,她率先走在前面分開人羣:“讓一讓,請讓一讓!”
君紅杏跟在她的身後擠進去,纔看見衆人圍觀的是一名身穿喪服的年輕女子。
那女子正筆挺挺的跪在地上,脖子上掛着一張牌子,白底黑字,寫着四個大字:賣身葬夫!
在那喪服女子的旁邊,橫放着一卷裹好的破席子,席子的一頭是凌亂的頭髮,另外一頭是一雙青白色的光腳板!
圍觀的長安百姓對着這年輕女子和地上的屍體指指點點道:“真可憐呀,據說是外地來尋親的小兩口,剛到長安這男的就病死了!”
“哎,這年頭。像小娘子這麼有情有義的人不多了呀!”
衆人一面議論,一面就有人紛紛解囊,掏出大小不等的銀錠子放在那小娘子的面前。
那小娘子哭哭啼啼的連聲致謝:“謝謝大家!謝謝,謝謝……”
君紅杏看了一會兒,也覺得這小娘子好悽慘,忍不住就要從兜裡去摸銀子。
輕衣卻一把拉住她的手,衝她調皮的擠了擠眉眼:“公子稍等!”
說完,輕衣從地上撿起一根柔軟的細草枝,走到那破席子的一頭,蹲下便開始用細草枝去撓那屍體的腳底板。
她撓呀撓,那屍體筆挺挺的一動不動。
身穿喪服的小娘子擦了臉上的淚水,怒道:“這位公子,你,你這是做什麼?”
圍觀的長安百姓也出聲指責道:“這是哪家公子,怎麼一點兒同情心也沒有?不解囊相助也就罷了,居然還搗亂?”
君紅杏也覺得輕衣的做法實在過分了!
她們現在都是男子打扮,就算要調戲也應該去調戲這位身穿喪服眉清目秀的小娘子呀,幹嘛對着一具屍體不停的逗弄?
她走過去,低聲問道:“輕衣,你幹嘛呢?”
輕衣一臉的認真和固執,看了她一眼,也不說話,只繼續用手中的細草枝去撓那屍體的腳底板!
又是一番撓呀撓……
周圍的長安百姓覺得這兩位容貌俊美的年輕公子實在太不像話了,紛紛出言指責。
其中有幾個膀大腰圓的漢子,擼了袖子就要過來驅趕她們兩個!
君紅杏覺得自己身爲主人,也是時候應該管教一下身邊這個不知輕重的小丫頭了!
她正要伸手去拽輕衣,突然看見那破席子下面裹着的屍體抖了抖!
她懷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揉了揉眼睛,她急忙又凝神細看,果然,那屍體不僅在抖,連帶着整卷破席子也跟着抖了起來!
輕衣還在固執的撓着那‘屍體’的腳底板,那屍體便抖得越是厲害。
最後,那‘屍體’呼一下掙開破席子,原地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吼道:“誰他媽的撓老子的腳底板?”
不等君紅杏和輕衣回話,圍觀的長安百姓先就沸騰了:“哇!原來是騙人的!”
“居然裝成屍體行騙,實在太可惡了,咱們報官吧!”
“對對,報官,抓他們坐大牢!”
君紅杏也完全沒想到街頭這幕賣身葬夫的場景居然是一場騙局。
她正要誇輕衣今兒這事兒幹得漂亮,突然見那‘屍體’和喪服小娘子還有圍觀百姓中幾個膀大腰圓的漢子全都目露兇光,往她們面前逼近過來。
她心頭一沉,忙拉過輕衣的手急聲說道:“快跑!”
兩人撒腿就跑,身後一幫被戳穿騙局的人自然不肯放過她們,跟在她們後面死命的追。
君紅杏對長安城的街道遠遠沒有土生土長的輕衣熟悉,一路上便也不辨東西南北,跟在輕衣的身後直跑得兩腿生風。
然而,身後那幫人常年行騙,別的本事沒有,這撒腿跑路的本事卻是一流。
今日他們原本是準備大賺一筆的,沒想到被這兩個美貌俏公子給攪黃了,眼看着銀子化成水,他們心中的忿恨可想而知,咬在她們身後,窮追不放。
君紅杏回頭看了一眼,心中暗暗叫苦不跌。完蛋了,這般跑下去,遲早得被這幫窮兇極惡的騙子抓住呀!
又跑了一會兒,她的兩條腿漸漸就有些發軟:“輕衣,輕衣我跑不動了!”
輕衣看了看後面的追兵,心下也是暗暗着急,想了想,指着旁邊一家人滿爲患的店鋪道:“公子。你進那裡面避一避,我先把這幫傢伙引開,完事兒我再回來找你!”
君紅杏知道她會些武功,對這長安城的大街小巷也十分熟悉,當下便也不再強撐,點頭道:“好!”
一個好字出口,便動作敏捷的閃身進了這家看上去歡騰熱鬧的店鋪!
甚至,她都沒來得及擡頭看一看這家高懸着的門楣店招!
藏身在人羣中,是君紅杏認爲最安全的方法,這店鋪這麼多人,只要擠進去就安全了一大半。
然而,這家店鋪外面看上去喧譁熱鬧,真正進了內堂,卻十分的清幽安靜。
內堂中,幾名身姿曼妙嫋娜的少女正輕輕撫弄琴絃,彈奏出美妙如仙樂的樂聲。
她們的神情十分專注。如畫的眉眼之間盡是一片溫柔之色,卻全然不看堂中三三兩兩圍坐在桌前的客人們,彷彿只是閨中女兒在調琴弄弦,自娛自樂。
君紅杏站在這清幽雅靜的堂中,聽着這婉轉如仙樂的琴聲,覺得剛纔那被人攆得雞飛狗跳的狼狽場景都變得遙遠如同夢境……
她有些神思恍惚,看着眼前場景,一時卻想不起身在何處!
一個俏麗的小丫鬟過來。清脆的聲音說道:“公子也是爲我們玉娘來的吧?快裡面請!”
君紅杏訥訥問道:“玉娘?玉娘是誰?”
小丫鬟嗔了她一眼,笑道:“玉娘是我們紅袖招的頭牌呀,公子你別說你不知道!”
君紅杏怔了怔,紅袖招?
紅袖招可是個了不得的地方呀!
據說紅袖招原本是一支遊走在中原,塞外,西域,波斯等地的歌舞行,雖然是賣唱賣藝爲生,內中女子卻是個個絕色,其琴技歌舞更是無人能及!
二十多年前,皇上的登基大典上,紅袖招歌舞行應邀在大典上獻上了一曲歌舞,豔驚四座,技壓八方。
皇上爲了讓本就繁華的長安更甚從前,便親口相邀,將這支豔名遠播的歌舞行留在了長安。並且親筆擬寫了紅袖招的店匾。
只可惜君紅杏剛纔進來的時候太匆忙,都沒有顧得看上一眼!
那小丫鬟見她發愣,只當她是從未來過紅袖招,是面淺害羞所以才訥訥着說不出話來!
小丫鬟將她引到旁邊一張空着的案几前,笑着說道:“公子你先在這裡用些瓜果,玉娘馬上就要出來了!”
君紅杏看了看這內堂,堂中稀稀拉拉的客人讓她很沒有安全感。
不過,這紅袖招是都城達官顯貴王孫公子出入的地方。那幫街頭騙子再怎麼兇悍,也不敢追進來!
想到這裡,她心下稍安,在案几旁邊坐下,一面用些瓜果,一面欣賞臺上姑娘們高超的琴技,等着輕衣回來找她!
輕衣果然沒讓她失望,在紅袖招的頭牌姑娘玉娘婷婷嫋嫋走上臺的同時。輕衣也從外面氣喘吁吁的走了進來。
君紅杏看見她,對她招手示意。
輕衣一坐下就揉着肚子抱怨道:“累死我了!那幫混蛋還真能耐,差點沒把我腿跑斷!”
君紅杏遞給她一盞熱茶,笑着說道:“該!誰讓你多管閒事了?”
輕衣眉梢上揚,一副正義凜然的樣子說道:“誰讓他們撞見我了呢?他們這種把戲老早之前我就見過了,沒想到現在居然還有那麼多人相信,還有那麼多人掏銀子……,錦公子若在這裡。也定會贊成我揭穿他們的騙局!”
君紅杏眸色漾了漾:“輕衣,你啥時候帶我去找他呀?”
輕衣有些爲難的皺了皺眉頭:“公子,你彆着急吧!我已經讓人帶信給錦公子,他很快就會知道你到了長安的消息,很快就能到咱們落腳的客棧找咱們的!”
君紅杏也知道,以南宮家族那樣的高門大戶,她這樣貿貿然找上門去確實不好!
反正她就在這長安城,就住在客棧裡。他若方便,他若有心,定會想辦法前來與她相見的!
這般想着,她便將注意力從錦公子的身上轉移到了舞臺上的玉娘身上。
她用手肘碰了碰輕衣:“你看,紅袖招的頭牌,好看不?”
輕衣看了一眼,淡淡道:“講真話,她沒你好看!”
君紅杏卻不這麼認爲。
那玉娘容色奪人也就算了,那一身雪肌玉膚卻是她一直都很嚮往,卻一直都無法擁有的!
她看着玉娘隨着樂聲翩翩起舞,露在薄衫外面的白嫩玉膚簡直像是要溢出水來,不由得嘆道:“輕衣你不懂,這樣的女人,最是能讓男人銷魂的!”
輕衣自然是不懂,看了一會兒,覺得那玉娘搔首弄姿實在沒看頭。便拉過她的手說道:“公子,咱們去前面茶肆聽書吧,那裡的老先生講起《聊齋》的時候活靈活現,他還有一個孫女是個瞎子,彈得一手好琵琶……”
君紅杏也在這店裡歇夠了,見輕衣這般有興致,自然是願意遂她的心願!
當下便將旁邊的一個小丫鬟叫了過來結賬,伸手掏錢袋的時候。不小心將一支絢麗異常的玉簪給帶了出來!
那玉簪還是上次君連澈執意要送給她的呢!
據說是由一整塊的太昊暖玉雕刻而成,此時哐噹一聲掉出來,在明亮的光線下看着更是流光溢彩,十分引人注目!
君紅杏想着玉簪上面鏤刻着的鳳凰,心下一緊,急忙伸手將玉簪撿起來,重新揣入懷中!
所幸身邊的那小丫鬟並未注意到她掉出來的鳳簪,不然的話可就麻煩大了!
付了銀子,兩人正要從這紅袖招出去,突然從後面腳步匆匆追出來一個長相秀氣的小廝:“兩位公子請留步!”
君紅杏停住腳步,問道:“還有事嗎?”
那小廝躬身道:“公子,我們店裡有一位貴客,想要與公子見面一敘,還請公子不要推辭!”
君紅杏納悶兒的看向輕衣,輕衣茫然的搖搖頭,突然又眸色一亮:“難道是……”
難道是錦公子?
他在這紅袖招中?
兩人會心的對視一眼。心下都是歡喜異常,當下便跟着那小廝重新回到了內堂之中。
此時,那位雪肌玉膚的玉娘已經不知道被哪位恩客請進了帳中,臺上只有幾位妙齡少女正閒閒的撥弄琴絃,發出清逸而不淫媚的樂聲!
說實在的,君紅杏挺喜歡紅袖招這地方,如果以後有機會,就算花錢坐在這堂中聽聽她們的樂聲也是人生一大樂事!
小廝帶着她們上了二樓。在一處門簾低垂的雅室前面停了下來:“公子,請吧!”
君紅杏對那小廝輕輕頷首:“多謝!”
然後便掀開簾子走了進去。
屋內薰着香,沁人心脾的幽幽淡香,令人聞着便覺得渾身舒泰,暖暖的,懶懶的!
君紅杏掀開一層層珠簾,往裡面走了一會兒,漸漸看清楚內中一張羅漢榻上,斜斜躺着一位衣裳半開,鬢髮微亂的年輕男子!
她只看了一個輪廓,便認出那人絕不是南宮錦!
她急忙伸手抓住輕衣,剛想要示意她小心些,便見眼前寒光一閃,一柄殺氣滲人的鋼刀便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不知是那刀鋒太利,還是刺刀之人沒把握好力度,君紅杏只覺得脖子上一陣刺痛,血便順着脖子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