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長安城中經過的時候,她又遇見了昨日賣身葬夫的那一幫人。
故伎重演的行騙招數,卻依舊能博得長安百姓的同情心……
她從旁邊經過的時候,彷彿又看見輕衣正蹲在那捲破席子的旁邊,一副認真和執着的表情,用手中細草枝不停的去撓那雙青白的腳底板……
然而,這一次,無論輕衣怎麼用力撓那屍體的腳底板,那屍體也不會跳起來詐屍了!
永餘公子走了幾步,這才發現她並未跟上,而是站在賣身葬夫的那一堆人旁邊,明明在看熱鬧,臉上的表情卻十分奇怪。
他走過去,問道:“阿離姑娘,你怎麼了?”
君紅杏這纔回過神來:“啊?我沒事!走吧!”
跟着永餘走了幾步,她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
輕衣已經從那捲裹屍體的破席子旁邊站了起來,正對她含笑揮手,似乎是……在告別!
君紅杏心裡一酸,差一點落下淚來!
她凝神再看,輕衣早就不見了蹤影,似乎已經隨風消匿在了虛空當中,永遠永遠,都不會再出現了。
紅袖招內,依舊如君紅杏昨日看見那般,堂中明淨清幽,臺上有女子正撫弄琴絃,發出悠揚的樂聲。
只不過。今日的君紅杏,再也沒有聽琴品曲的雅興了。
她微微低着頭,跟在永餘的身後,一路往二樓上面的雅室走去。
雅室內,帝永堯還與玉娘臥榻未起,鴛鴦帳內,甚至還有曖昧的吟哦聲傳出。
永餘似乎早就見慣了這樣的場景,絲毫也不覺得尷尬。
他站在最後一層珠簾外面,恭聲說道:“二皇兄,永餘回來了!”
二皇兄?
君紅杏被這個稱呼震得臉色大變,連身形也輕微的搖晃起來。
她只知道永餘公子有一個對他極爲嚴苛的二哥,也知道永餘公子在爲二皇子辦事,卻從未將他的二哥與二皇子聯繫在一起過!
直到這時候聽見永餘喚出這一聲二皇兄,她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前面這位永餘公子,應該就是帝永堯的弟弟,帝永餘!
前一世她多半時間都跟在完顏烈的身側,只知道中原皇室有位太子叫帝永舜,還有位二皇子叫帝永堯。
除此之外,她並不清楚中原皇室還有那些成員,更不知道漢室皇子中,還有一個叫永餘的!
此時,看着站在前面的永餘,她心下七上八下,惶惑不已。
她惶惑的忖思道,永餘應該也是皇子,爲何甘心居於二皇子帝永堯的手下。爲何甘心爲帝永堯辦事殺人,不惜雙手沾滿血腥?
還有更讓她不解的一點便是,永餘既然奉命要殺了她,爲何卻又在最後關頭不僅留了她的性命,還要將她易容後帶在身邊?
他這麼做,到底是何用意?
她看着帝永餘清瘦筆挺的背影,愈發覺得看不懂他了。
永餘見屋內的二皇子並未答應,便又說道:“二皇兄,我已經完成了你交待的任務,將那一主二僕幹掉了!”
鴛鴦帳內的動靜稍稍消停了些。
片刻後,帝永堯微喘的聲音說道:“都幹掉了?”
永餘平靜道:“都幹掉了!無聲無息的幹掉了!”
鴛鴦帳內的帝永堯道:“嗯!不錯,你也辛苦了,回去歇着吧!”
“是!”
永餘答應一聲,帶着君紅杏正要轉身離開,鴛鴦帳內突然傳來帝永堯的聲音:“等一下!”
牀帳掀開,帝永堯從裡面探出頭來,目光鷹隼一般盯着珠簾這邊的君紅杏道:“她是誰?”
君紅杏心中咯噔一聲,慌忙低下了頭去。
耳邊卻聽見永餘平靜無波的聲音道:“回二皇兄,她叫阿離,是我的一個侍女!”
“侍女?”帝永堯似乎有了些興趣:“四弟你也開竅了?出入也開始帶着侍女了?”
永餘鎮定的回答說道:“二皇兄快別取笑我了!”
帝永堯的目光始終也未曾從君紅杏的身上移開,沉默片刻,又問:“你說她叫什麼?阿離?”
“是!”
“帶進來我看看!”
“……是!”
永餘答應之後,又側身看了一眼身邊的君紅杏。
見她面色發白神色緊張,不由得對她笑了笑,然後對帳內之人說道:“二皇兄,我這侍女膽子小,沒見過世面,你可別嚇着她!”
帝永堯已經從帳中走出來,就那麼衣衫不整的往珠簾這邊的君紅杏走來。
君紅杏咬了咬脣,深吸一口氣,跟在永餘的身後掀簾走進去,恭敬的行禮道:“阿離見過二皇子!”
帝永堯疑惑的輕嘶了一聲:“阿離?你這聲音,本皇子聽着怎麼有些耳熟?來,擡起頭來,讓本皇子看看你的容貌可還配得上我的四皇弟!”
君紅杏心中一驚,正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外面突然有人說道:“二皇子,錦公子來了!”
她心頭一震,急忙低下了頭去。
而帝永堯一聽說南宮錦來了,頓時也將注意力從她這個不起眼的小侍女身上移開了。
他接過玉娘遞上來的衣袍穿上,陰惻惻的笑了笑,說道:“他可真夠急的,這麼快就爲那君紅杏來找本皇子的麻煩了!”
永餘道:“二皇兄,要不要我去攔着他?”
帝永堯道:“不必!大家同在帝都,就算你今兒攔住了他。明日他還是得想辦法找我要一個說法!”
他們這一問一答的功夫,南宮錦已經撞翻了外面的屏風,怒掀珠簾直闖而入:“帝永堯,我且問你,你爲什麼要殺君紅杏?”
他的手中居然持有一柄軟劍。
闖入之後,他怒聲質問的同時,那軟劍鋒利的劍鋒已經直指帝永堯的咽喉。
帝永堯神色鎮定,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倒是他旁邊的永餘眸色一閃,身形如電一般躥出,擡手握住南宮錦的手腕,用力一帶,一扯,南宮錦手中的軟劍失了準頭,身不由己的持劍往君紅杏所站的方向走來。
那軟劍距離君紅杏越來越近。
她的眼裡卻似乎只看得見南宮錦那張因爲極度的悲痛而顯得異常清冷的俊臉,只看得見他那雙因爲極度的憤怒而血絲密佈的眼眸……
她心中思緒萬千,百味雜陳,絲毫也沒有要避讓的意思。
南宮錦今日是爲君紅杏報仇而來,並不想傷及無辜。
眼看着手中軟劍就要刺中面前這個嚇傻了的侍女,他急忙身形一晃,猛然將手臂橫掃而過,軟劍以橫砍的姿勢再次對着帝永堯而去。
永餘見狀,急忙抽出腰間長劍,一面抵擋一面急聲說道:“錦公子你冷靜點兒!你雖然身份尊貴,可是這刺殺皇族的罪名你擔當不起!”
南宮錦冷笑一聲正要回話,站在旁邊的君紅杏突然雙膝一軟跪了下去。
她雙手伏地,勸道:“錦公子息怒!你刺殺皇族,不僅會招來殺身之禍,還會牽連你整個南宮家族呀!”
南宮錦正是在激怒攻心之時,猛然之間聽見這話,神色不由得微微一變。
沒錯,刺殺皇族是大逆犯上之罪。
皇上若怪罪下來,不僅他性命難保,只怕整個南宮家族也會受到牽連。
而更讓他覺得有些驚疑的是,這侍女說話的聲音,怎地……竟是與紅杏的聲音那般相似?
他收了手中軟劍,轉身走到君紅杏面前,狐疑卻又帶着希冀的問道:“姑娘是?”
君紅杏擡起頭,將那張陌生至極的臉完整無遺的呈現在他的面前:“回錦公子,奴婢阿離!”
南宮錦更是吃驚了:“阿離?”
阿離是君紅杏從清河鎮打出來的丫鬟呀!
眼前這個侍女,不僅有着和君紅杏極爲相似的聲音,而且連名字都是君紅杏身邊丫鬟的名字,這中間絕不僅僅是巧合這麼簡單!
可是,她的五官容貌又是如此陌生……
他盯着這張陌生的臉,正是驚疑錯愕之際,永餘大步走了過來。
他伸手將君紅杏從地上扶起,道:“錦公子,她是我身邊的侍女名叫阿離!”
“侍女?”南宮錦的眼中慢慢浮上失望的神色。
他將目光從她的臉上收回,轉而恨恨看向一旁的帝永堯,磨牙問道:“二皇子,我去過四方客棧了!”
帝永堯正與玉娘坐在同一張軟椅,一面揉着她香滑如雪的肩頭,一面神色慵懶的說道:“哦?是嗎?然後呢?”
南宮錦壓抑着胸中怒氣,恨聲說道:“我在君紅杏住過的房間裡發現了殘留的磷粉,和幾顆未被燒化的牙齒……”
帝永堯哈哈一笑,看向永餘,語帶誇獎的說道:“永餘呀,你什麼時候學會磷粉來殺人了?”
永餘上前兩步,輕鬆的笑着回道:“刀劍殺人太麻煩,太血腥,而且留下屍體容易被人找到破綻,所以我纔想到將磷粉加以改制,用來殺人最是乾淨利落!不過,錦公子今兒一早居然還能在現場發現磷火燃燒留下的牙齒。可見我這磷粉還得繼續加以改制才行……”
帝永堯道:“對對!你再改制一下,最好是讓下場什麼東西都不要留下,憑空消失,神鬼不知纔是最高境界,哈哈哈……”
永餘恭聲道:“是!二皇兄放心,下次永餘出手,保證連牙齒都不會留下一顆!”
他們兄弟二人說起這殺人之法,簡直是談笑風生神色自若,就好像在評論一道美食。應該加些什麼調料才更好吃一樣。
南宮錦看着這兄弟二人,簡直快要被他們氣炸了!
他昨兒在別館裡面和君紅杏有了男女之歡後,回去之後便打定主意要與王叔攤牌,坦陳他與君紅杏之間的關係。
只不過,昨夜王叔留宿在外,並未回府。
他想着昨日在別館歡愛之後走得實在匆忙,也沒有來得及給君紅杏一句承諾便丟下她獨自離開了,只怕她今兒醒來會惶恐不安,胡思亂想。
是以,他連金銀銅鐵四姐妹都沒有帶,就急匆匆出門到四方客棧找君紅杏,想要與她訂個不離不棄的誓約。
不曾想,君紅杏住的客房內,根本就沒有她主僕三人的蹤影。
牀榻上的被褥都被燒蝕一空,光禿禿的三張牀臺上,每一隻牀臺上面都只剩下了幾顆牙齒。
他急忙將掌櫃的叫來詢問。
那掌櫃的也認識他,知道他在長安城中的威望。
此時又見君紅杏那張牀榻上也被燒得精光不說,還剩下了幾顆被燒得焦黃的牙齒。頓時便知道了事態的嚴重性。
當下不敢隱瞞,一五一十便將昨夜發生的事情全部都告訴了他。
末了,掌櫃的嘆道:“當時紅杏小姐曾經說過她的家奴和丫鬟被詭異的綠火燒死了,可是我們看她驚惶不定,都只當她是夢魘了,而她的家奴和丫鬟說不定也只是外出了……,所以我們也並未在意,我還勸紅杏小姐早點休息……,不曾想。不曾想紅杏小姐居然也未能倖免於難……”
他這四方客棧在長安城也有近百年的歷史,從開店至今還從未遇見過這等奇詭之事,事關人命,他講述起來也是戰戰兢兢十分惶恐。
然而,等他說完,再擡眼看的時候,面前哪裡還有錦公子的身影?
南宮錦懷着一腔激怒與忿恨,直接從窗戶躍出,足尖在梧桐樹梢上面一點,便已經往紅袖招的方向去了。
紅杏到長安不過一日,除了帝永堯,他想不出還會有誰對她下手。
他原本是打定了主意,今日定要殺了帝永堯爲紅杏報仇。
只不過受這身份和家族的拖累,他竟是隻能看着帝永堯囂張猖狂,卻拿他沒有絲毫辦法。
此時看到帝永堯與帝永餘以一種賞花弄月的鹹淡語氣談論着君紅杏的死亡,他心疼如絞,卻無法發泄,只得仰天一聲怒嘯。轉身往外面走去。
君紅杏看着他灰敗的俊臉,看着他搖晃踉蹌的身形,也是心疼難忍,眼眶不自覺的溼潤了起來。
她真的很想告訴他,君紅杏還活着,君紅杏並沒有死,君紅杏就站在他的面前!
可是……
她什麼都不敢說,什麼都不敢做!
南宮錦從她身邊的經過的時候,她只得低下頭。不讓任何人看出她眼中的情緒。
帝永堯見南宮錦這就要走,突然輕笑一聲,道:“錦公子,再過數日便是賞燈節,皇上會在賞燈節上將華曦公主指婚給你,這等普天同慶的大喜事,你這樣垂頭喪氣的苦着臉可不行!”
南宮錦聞言,腳步頓了頓,雖未說話。手中握着的軟劍卻是突然發出了嗡嗡鳴響。
然後,那軟劍承受不住他憤怒之下灌注其上的大力,鏘然一聲碎響,竟是在他手中斷成了數截。
他似有若無的輕哼一聲,扔掉手中劍柄,大步走了出去。
隨着他的離開,君紅杏全身的力氣好似也被抽走了一般,雙膝發軟,臉色更是蒼白得嚇人。
永餘走過來。在她的肩膀上面重重一拍,笑道:“二皇兄莫怪,我這侍女不僅膽子小,還不會武功,今日是被咱們這陣勢給嚇壞了!”
帝永堯今日心情實在不錯。
其實,剛纔永餘過來回報說已經殺死了君紅杏的時候,他心中還多多少少存有一絲疑慮,總覺得君紅杏不僅沒死,還就在這紅袖招的附近!
不過。南宮錦今日來這麼一鬧,他反倒是認定君紅杏已經死了!
既殺了君紅杏,又氣了南宮錦,他的心情想不好都不行呀。
他從軟椅上面站起身,走到永餘和君紅杏的身邊,含笑說道:“永餘呀,你這侍女也尋常得很嘛,改天皇兄爲你挑選幾個好的送你府上!”
“多謝二皇兄!”
“嗯,你也辛苦了,帶着你的侍女回去歇着吧!明日皇兄帶你去太液湖好好玩玩兒!”
永餘連忙恭聲道:“多謝二皇兄!那永餘先告退了!”
君紅杏連忙對帝永堯福了福,跟在永餘的身後從二樓上面走了下來。
轉過旋轉的木製樓梯,穿過明淨清幽的大堂,穿過曲折的過廳,正要從紅袖招出去,卻在前方轉角處,再次看見了南宮錦的身影。
而南宮錦的身側站着一位身穿湖藍色錦衣的年輕男子。
兩人正說這話,南宮錦似乎頗爲不耐,幾次想要舉步離開。都被那錦衣男子給攔了下來。
君紅杏覺得那錦衣男子有些眼熟,凝目細看之下,頓時覺得好生驚訝,那錦衣男子赫然居然是完顏稷!
完顏稷當日從平陽城離開之前,曾經親口對君紅杏說過,錦公子是他的,他絕不會眼睜睜看着錦公子被指婚……
而現在,完顏稷不僅到了長安,還找到了南宮錦!
她正想着。忽然看見那完顏稷擡眼往她這邊看了過來。
她急忙垂下目光,將身子往永餘的身後藏了藏。
永餘隻當她是害怕胡人的威猛,便輕聲安慰道:“阿離姑娘不要害怕,胡人只不過是體型比中原人高大些,其實並沒有什麼可怕的!”
君紅杏低聲回道:“永餘公子,咱們走吧!”
永餘道:“好!”
兩人正要側身走過,完顏稷突然厲聲喝道:“站住!”
君紅杏依舊錶現得十分害怕,隨着他的歷喝便已經停住了腳步。
永餘走了兩步見她並沒跟上來,只得又折轉身,神色極爲挑釁的看向完顏稷道:“你想怎樣?”
完顏稷的神色也是極爲不善:“是你殺死了君紅杏?”
永餘下頜微揚,冷聲道:“沒錯!是我殺死了君紅杏和她身邊的丫鬟和家奴!”
他這麼爽快就承認下來,反倒讓完顏稷有些意外。
他與君紅杏之間並沒有什麼交情。
君紅杏的死活和他完顏稷原本都沒有什麼關係。
只不過,他實在不想看到錦公子因爲失去君紅杏而難受成這樣。
他想,只要殺了面前這個傢伙,替君紅杏報了仇,錦公子說不定就會開心些。
他心念電轉之際,手中重劍已經脫鞘而出,以極快的速度帶出一片虹影。徑直對着永餘的心口刺來。
永餘冷哼一聲,身形靈巧避讓的同時,還不忘將身後的君紅杏推向一邊:“小心!”
君紅杏被他推得往旁邊側走了兩步,腳下突然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身形直直往地上栽去。
眼看着她的腦袋就要磕在冰冷堅硬的地板上,南宮錦突然出手抓住她的手臂將她用力一拽。
她重心不穩,身體旋轉半圈後,直直撞進了他的懷裡。
他身上熟悉的溫度,熟悉的氣息。讓她差一點就要失聲喚出他的名字。
然而不等她有任何的動作和表情,他便已經鬆開她的手,神色有些木然的往外面走去。
從頭到尾,他都沒有看她一眼。
他扶住搖搖欲墜的她,就好像順路扶住了一隻搖搖欲墜的花瓶,扶過之後,便這般看也不看的徑直走了!
君紅杏看着他落寞的背影,心中一陣心酸,微不可聞的輕喃道:“錦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