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宗從災區回來後,各地的災情不斷涌來,土地、人員、房屋,吉宗每天都被山一樣的文件堆埋着,批示處理完一些,就又涌入更多,藩主府的財政狀況開始捉襟見肘。
另一邊,久並不知道吉宗在忙什麼,他焦急等待的,只是他師傅的消息。陷入繁忙困局的吉宗也沒想起詢問和交待此事,於須磨見久等得焦急,他不斷的和久解釋吉宗現在有多繁忙。久當然知道,卻還是難掩焦急。這天,於須磨又爲吉宗準備好了粥湯和溫水,要端着去見她,看到立在樹下來回踱步的久,喊道。
“久,你來一下。”
久聞言,微微鞠躬,趕緊到了於須磨面前。
“久,能否請你幫我端一下托盤。”於須磨舉舉手裡的托盤,示意,久也沒多想,順勢接了過來。於須磨笑笑,走在了前面“你和我一起去,順便問問你師傅的事情。”久端着托盤一愣,隨即雙眼閃亮的看着於須磨,後者對他點點頭,溫和的笑了笑。久端着東西不便行禮,深深的低下了頭,緊緊跟着於須磨的腳步,去了。
鏡看看兩個人的背影,若有所思,葵用手扇着風,偷偷在鏡身後撇嘴。不知道哪裡竄出來的野小子,虧得於須磨少爺這麼看重他,還讓鏡去服侍。鏡其實沒什麼怨言,服侍誰不是服侍,偏偏葵那麼多的想法意見,也是因爲這樣,於須磨纔沒讓葵去服侍久。
於須磨暢通無阻的進入了吉宗的院子,議事廳裡,夕陽把金色的大廳鍍成了橘色,暖融融的。現在是這裡一天最清閒的時候,藩士也要回家休息,堆積的事情今日告一段落,要等批示就得等明天了。於須磨上了遊廊,卻見裡面還有人,奇怪之於,端正的跪在了拉門外,不易被看到的角落,靜等此人回稟完。久也放下托盤,跪在了於須磨身後,他似於須磨一般直着身子,而是跪伏下去,埋下了頭,和服侍在走廊裡的僕役一般。
於須磨並沒有看久,他被裡面談話的內容吸引了。
“這是真的?”吉宗慢慢放下卷宗,問。
“是,藩內各處都有類似事情發生。”
“災後搶購也屬正常,物價波動也是人之常情。可是,都到了鬧市殺人的地步了麼?”
底下回稟的人看了看吉宗的臉色,道“是,集市中已經沒有糧食了,別說米、面,連豆子都沒有了。”
吉宗眯着眼看看外面紅得晃眼的夕陽,這裡的賦稅重,一般都是“公四民六”,收的都是糧食,交完稅,剩下的糧食纔拿去賣,供一家大小嚼用。農民種了糧食,自己卻不一定捨得吃。所以,纔會有了江戶那般每天早晨買一天的東西這種生活方式。說來瀟灑,其實也是一種過了今天沒有明天,得過且過的悲哀。
“往常都是如何做的?”吉宗問下面的人,那人臉色變了變,吉宗兀自在想事情,並未發覺。
“回大人,都是藩主和藩士大名開倉放救濟糧。”那人眼神閃爍的回答,心裡暗恨爲什麼是自己來回稟此事,那些藩士一個比一個走得要快,偏偏把這苦差事給了她。
吉宗想,這也是災後的正常現象,放救濟糧,可惜現在不能像她之前生活的世界那樣平抑物價。但是,這件事情,總給她說不出的違和感。讓她遲遲下不了開倉放糧的決定,救災如救火,這糧食的問題解決不了,死人還會增多。可是,究竟是哪裡不對呢?吉宗眼角撇到了等在角落的於須磨,也看到了他身後的久,眉頭一鬆。
揮揮手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明日來聽回覆。”
“是。”那人見藩主沒有再問什麼問題,大大鬆了一口氣,趕緊退了出去。
於須磨知道吉宗是看到了自己,見那人退出去了,微微等了一下,領着久進了議事廳。吉宗喝了口於須磨遞上來的湯水,問道“梅,往年藩內的災情,你可經歷過?”
於須磨點點頭,想了想,道“隔幾年,總會經歷一次,倒也是見慣了。”吉宗幾口喝完了湯,遞迴於須磨手裡,接着問“那你們家都是如何應對的?”
“無非就是應藩主的召,放些糧食,有時災情重,自家也會放些糧食。”
“這麼說,家中一般都是有存糧的?”
於須磨替吉宗用溫水擦擦臉,道“嗯,一般大名、藩士都有領地,例年收的租子都會存些。”這年頭,糧食就是硬通貨,再說地方便宜,各家佔地都大,屯點兒糧食沒什麼。於須磨說完,遞了新帕子給吉宗,吉宗卻沒有接,她怔愣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災民吃不上飯,各地大名藩士都有存糧,那,是誰在搶購糧食?誰又有這個實力搶購糧食?
“阿圓!”吉宗習慣性的喊阿圓,阿圓也在片刻後趕來了,明顯是被人喊來的,路走得急,一臉的汗。
“是,主子。”
“你去,找地方誌來,特別是災年的!”吉宗起身,來回踱步。她的書籍擺放,也就屬阿圓熟悉,阿圓來的路上也知道了主子叫她來,是因爲各地糧食被搶購一空,竟有鬧市殺人事件,均是因爲貧民買不到糧食所致。她得令急匆匆的去找資料了,邊走邊想,該給主子找個貼身服侍的人了。她做這些當然遊刃有餘,但現在她手裡多了內外事務,得替主子培養幾個好用的人了。
於須磨跪坐在榻榻米上,看着吉宗一圈一圈的走着,吉宗想不透,誰買走了糧食,爲什麼買走了,這件事情,究竟是誰得利呢?沒有人會做沒有好處的事情,得利的人,當然就是做這件事的人。但是,糧食被搶購,糧食只會漲價,收了糧的人,賣給誰呢?有錢人有屯糧,貧民哪裡還買得起?誰也沒發現,跪在門外的久,跪伏的背脊漸漸僵硬,撐着地的手,緊握成了拳頭。
“久,你的年紀,應該也經歷了幾次災年,跟我說說看。”吉宗剛剛看到久的時候,就想問,只是腦子亂糟糟的,一時理不清頭緒,也不知道該問什麼。
於須磨回頭看久,久跪在地上,沒有起身,也沒有回話。吉宗停下了腳步,見久瑟瑟發抖,奇怪的上前,伸手挑起了他的下顎,擡起他的臉。久咬着牙,輕輕發抖,雙眼被憤怒洗的發亮。吉宗覺得像被什麼燙了一下,縮回了手。
“久,你怎麼了?”她驚訝的問,她見過這個少年熟練麻木的埋着死人,見過他對親人的執着,可卻沒見過他這種名爲憤怒的情緒。久在她眼裡是任命的,帶着一種麻木和冷漠,好像憤怒這種情緒對這個少年來說很奢侈,早就從他的身體裡被剔除了。哪知道,竟在此時見到了。
久竟是抖着身子,咬緊牙關,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於須磨也發現了他的不對勁,上前輕輕拍扶着他的後背,輕輕喊着“久”
“主子。”阿圓此時也取回了吉宗要的書籍,她看了看於須磨和久,跪在了吉宗面前。吉宗看了眼正在安撫久的於須磨,輕輕展開了卷宗,一行行陳述事實的文字呈現在她面前,不帶情緒,只說事實。
吉宗拿着卷宗的手開始抖,這是?這都是什麼!也難怪她想不明白其中關節,一個生長在新社會的人,又怎麼懂得奴隸社會的殘忍。這裡,衡量利益的,不只有錢、糧食,還有土地,和人!每次災年過後,瘋漲的,是個人名下的土地奴僕,和農民的銳減,還有穢多的增加。囤積糧食的人,用這些糧食換取的,不是等價的金錢,而是奴僕和土地!
想想今天早早退席的藩士們,再想想剛剛那個回稟之人的不甘願,這些東西串在一起,吉宗氣的笑了。看來她真是太天真了,什麼世襲制,母親的就是她的,在她沒有積攢自己的力量前,這些所謂她的人,還是在從她手裡汲取着利益。在她眼皮子底下,搞小動作,歷代藩主不知道麼?未必!可是,她們又能如何?這是藩士大名自己的錢財糧食,如何支配只有她們自己說了算。藩主可以強徵,可以開倉放糧,可是,遠水解不了近渴,還是會有農民爲了生存變賣土地和孩子,甚至自己,去換取活命的糧食。這種直接見血的高利貸,可真是讓吉宗大開眼界。
“有土地的賣土地,沒土地的賣人,這,這真是”吉宗忽然看向久,那穢多呢?在災年,如何存活,他們什麼都沒有。不,吉宗看着久在小川笙船那裡養得健碩起來的身體,忽然悲哀的想到,他們還有自己的身體。雖然被那些人取消低賤,卻是真真正正的男人,這個時代稀缺的男人。
吉宗閉了閉眼睛,她能做什麼,她該做什麼,隨波逐流,奮起反抗,爭取,爭取什麼?推翻奴隸制度麼?憑什麼,連可以支配的人都沒有。她可以想象自己下令開倉放糧後,藩士們各盡其職,紛紛“慷慨解囊”,只是他們對藩主的“忠誠”,是值得嘉獎的表現!她呢?留下的是空虛的藩主府和下落的實權,甚至還有窺探者得逞的奸笑。
她不是那麼不現實的人,事情都是一件一件做的,眼前她能做的事情,首先,就是如何讓市場上,充滿糧食,而且平抑物價,讓真正需要糧食的人能買到糧食,不用賣土地賣兒女去買高價的糧食。吉宗閉着眼睛,任憤怒的情緒升到頭頂,再落下去,慢慢恢復平靜,一條清晰的脈絡逐漸形成。
“阿圓,藩內最大的商人是誰?”阿圓已經掌握了紀伊藩的情報組織有一段時間了,她好像天生就是做這行的,簡直是如魚得水,現在被吉宗問道,愣了愣,道
“商人都是小商販,沒有成規模的,而且,各藩禁止通商。”她和吉宗有種默契,知道她現在問的,必然不是市場上的小商販,可是,除了小商販,又有哪種商人呢?像將軍那樣的御用商人?江戶和平安京這種地方也許有,可紀伊藩內,還真有!只是,她偷偷瞄了眼於須磨和久。
吉宗一直盯着阿圓,自然看到了她的眼神“說吧!”如果真有她說的大商人,又何須瞞人,誰不知道呢?阿圓看了眼吉宗,用眼神詢問道,你確定。其實,吉宗真的想錯了,真的有人不知道,或者不方便說,她以爲是貿易自由的年代呢。
阿圓見吉宗的反應,就知道主子肯定又有哪根筋沒搭對,犯了常識性的錯誤。可是,她看了眼於須磨少爺,又看了眼久,一琢磨,也沒什麼不妥。她輕聲道“還請主子屏退下人。”至於吉宗清不清於須磨和久,就不是她能干涉的了。
吉宗瞳孔一縮,道“都退下!”靜候在走廊,遊廊裡的下人,都徐徐退了下去。吉宗苦笑道,還真是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她才安全了幾天,就已經忘乎所以了。議事還需要屏退左右,再想想今天那些藩士的表現,卻也是實情。
“我和久也走吧。”於須磨看了看,久已經停止了顫抖。吉宗看了看於須磨有些爲難的表情,於須磨生於此長於此,他不覺得這個時代的一些做法有什麼不對,但是,看吉宗的表情,好像他以爲的一些實情,都是不恰當的。此時的吉宗看起來,離他很遠,讓他遍體生寒。吉宗知道,這一切不是於須磨的錯,他生在特權階層,享受的生活是理所當然的,更何況,她自己也是,也是站在利益的制高點上,談何道德。
“梅,你帶久先回去吧。”
於須磨聽了吉宗的話,身子一僵,他的詢問,有試探的意思,聽到了吉宗的回答,他苦笑了一下“是。”跪拜之後,要去拉久。阿圓眼觀鼻鼻聞口,目不斜視,輕輕跪伏了一下,算是對於須磨行禮。久有些怔愣的讓於須磨拉起來,走了兩步,忽然,掙脫了於須磨的手,噗通一下,跪在了吉宗眼前。
“大人,天災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天災只會讓人死,讓人傷,人卻會吃人!求求你!”久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求什麼,說到後面,他自己也愣了,只得噗通一下,磕了個頭,悶悶的響。他的父親如何把他養大,他一直知道,但不覺得恥辱,只覺得心酸,他不怨命,他不知道如果心裡生了怨恨,還如何存活。可是,當他在小川笙船身邊,知道的越多,學習的知識越多,那種名爲怨恨和憤怒的東西就像生根的藤蔓一樣,纏繞着他的心,撕咬着他的血肉。
他不知道眼前的人是否懂得,是否能幫他,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求的是什麼,但是,他就是相信她,相信這個默不作聲,幫不相干的自己,埋了死人的,這個和自己一般年紀的女孩子。她彷彿總是遊離在這個真實的世界之外,但是,她善良,還有,她不麻木,是的,她對這個世界的規則,有一種漠然。一個正常人,誰會在清晨,幫一個穢多埋屍體呢?
“我知道了。”吉宗扶起久,看着他的眼睛,輕輕點了點頭。於須磨疑惑的和久退了出去,吉宗深吸了口氣,問“現在可以說了吧。”
阿圓直起身子,笑了笑,說“不知道主子想做什麼,但是,屬下覺得主子一定心想事成。”
“哼,你什麼時候也幹起溜鬚拍馬這一套了?”吉宗的拇指和食指中指來回搓着,在心裡把要做的事情過了一遍。確實,她提到的商人很重要,阿圓的話讓她有些摸不着頭腦。
“回稟主子,紀伊藩內最大的商人,是黑市商人。”阿圓聲調溫柔,說的話卻很犀利。
這點,吉宗就想到了,商人逐利,自然是什麼利高做什麼,她那個年代,販賣軍火和人口甚至毒品有重利。在這裡,她毫不懷疑,走私鹽和糧食的,大有人在。“行了,別賣關子了,我需要最大的黑市商人的資料,看看有什麼把柄能外我所用,我今晚就要見到人!”兵貴神速,不管是在冷兵器還是熱兵器時代,都是這個道理。
阿圓笑了笑,道“所以屬下才會說主子必定心想事成。”吉宗疑惑的盯了她一眼,眼神還帶着幾分嚴厲,阿圓知道現在不是耍貧嘴的時候,正色道“回稟主子,紀伊藩內最大的黑市商人,就是販賣藥材的‘巨勢氏’。”後來,吉宗深入瞭解過巨勢氏後,才知道,阿圓說的輕巧了,那哪是僅限於紀伊藩內,販賣藥材,那簡直是這個時代的黑社會,地下帝國。
“巨勢氏?!”吉宗皺眉道“不會是我想的那個‘巨勢氏’吧?”
阿圓甜笑着點點頭,道“正是您所想的‘巨勢氏’,也就是您父親‘巨勢利清’的親族‘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