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妹兒不懂老觀主的意思,但也模糊猜到他有可能不會再回來。他從來不屬於這個小村,他應該回到他自己的生活軌道。
後來幾次老觀主見到她,都安慰鼓勵她,只要她好好上學,以後可以去他所在的省城看他。
一年多之後,周圍的人都漸漸淡忘他,在她以爲這個人會就此消失於自己生命中時,他回來了。
他是以宗教事務局工作人員的身份回到道觀的,領着微薄工資做着各種各樣雜事。別人沒覺得他與之前相比有什麼不同,她卻覺得他有很大不同。
他更沉默了,就算是必須要講解的事情他也儘量用書面形式來說明,能不開口就不開口。
當然,更大的不同是他們之前相處時有一點點彆扭了。她聽過見過的事情比以前多得多,再不是他講故事給她聽,而是她講故事給他聽。
她講得眉飛色舞,他只是淺淺笑着,不會像以前那樣摸着她的頭誇獎她。
看着她時,他總是微低頭不敢直視她。她有時淘氣地轉着圈兒去盯他眼睛,他總是慌亂扭開頭。
她漸漸也不和他玩鬧了,更不會嚷着要他背自己。
時間一晃,她初中畢業,父母讓她去城裡打工補貼家用,古板大哥說她應該上高中考大學。
乖妹兒知道自己的家境不好,不想讓父母太辛苦,又不想讓他太失望,就讀了一所職業技校。 這職業技校學費不高,讀一年半就可以半工半讀,三年制學習期她就可以自己解決一年學費。
古板大哥反覆勸說他們,還提出由自己資助她上學,他們不肯答應。
她不答應的原因是她不想欠他人情,她覺得他們之間很不平等,付出與回報的天平不能再傾斜。
她父母不答應的原因是察覺他喜歡自己女兒,他們不想讓女兒嫁給他。
她父母聽人謠傳古板大哥有病,因爲有病在城裡過不下去纔來這村裡。
謠傳說他得的病是羊角瘋,也就是癲癇,這病指不定什麼時候會發作,發作起來就可能丟命,還會遺傳給下一代。
她父母想着自己家再窮,也不能讓女兒嫁給一個病人。
古板大哥知道有這樣的謠傳,但他從不解釋,他知道解釋了也沒人相信。誰會相信一個好端端的城裡人會跑到山裡道觀混日子?就算沒有癲癇,也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缺陷。
乖妹兒在城裡上學,每次假期回來都找他玩,給他講各種各樣的新鮮事。他靜靜聽着,只有在她歡快笑起來時,他的眉頭才舒展一些。
他早已不教她念詩下棋,她倒是常拿腦筋急轉彎來考他。他總是答錯,她就罰他,他任由她用那些稀奇古怪的法子罰他。
有一次,他又答錯,她讓他頂着枕頭站到太陽下,他當真站到六月下午的火辣辣太陽底下。
她本來準備過三分鐘就讓他進屋,誰知同學打電話找她有事,電話裡一聊就是半個小時。
等她聊完跑出去找他時,他還站在那裡。他渾身被汗水溼透,嘴脣上全是幹起的焦皮。他向她咧嘴一笑,沒有責怪她半句。
她“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像有幾生幾世的委屈都爆發出來,哭得都忘了自己有什麼哭的理由。
從那以後,她再也不罰他,不罰他,也再不主動找他,偶然見着他時也總紅着臉躲開。
在學校全日制學習一年半以後,學校就安排他們去廠裡實習。那個廠在遠方另一座小城市,他去送她。
臨上車時,她問:"我暑假那次捉弄你,你自己進屋就行,也不想想要是中暑了怎麼辦?"
他笑着反問她:“我自己走了就是沒接受懲罰,你會生氣的,要是你不理我了該怎麼辦?”
她低下頭,聲音小得像蚊子:“我纔不是那麼不講道理的人……我不會不理你的……你也不許不理我……”
他有些激動地答道:“我只怕你會不理我,我會一直一直守着我的乖妹兒,只要你不討厭我!”
那是2008年的11月初,兩人相約過年時再見面。
轉眼到了年底,她實習的工廠提前放春節假期,她回家時是2009年1月18日,那天是農曆的臘月二十三。
古板大哥去車站接她,兩人又一起買了香蠟和竈糖,準備敬送竈君。臘月二十三是小年,也是竈神上天述職的日子。
他在她家忙前忙後,整備了一大桌好菜,敬送竈君之後就與她家人圍坐一起吃飯。她吃得興高采烈,她父母陰着臉,其他親戚也是不冷不熱的樣子。
古板大哥悶悶不樂地回道觀後,她的親人就開始勸她不要再理他。她和親人們大吵一通,第二天就賭氣去同學家躲開家人嘮叨。
父母急得四處找她,又去道觀讓古板大哥幫忙找。他在同學家找到她,勸她回家。
她隨他離開同學家,卻不肯回到家中,他只得讓她先打電話報個平安,留她暫住道觀。
臘月二十六是她的生日,她向他保證,過完生日就乖乖回家過年。
小村裡沒有吃生日蛋糕的習俗,他給她做了一碗長壽麪,面上是兩個煎雞蛋。她喜歡吃豆腐乾,他買豆腐親手軋製、燻烤一大鉢豆腐乾給她吃。
“我是喜歡吃,可吃不了這麼多啊。”
“冬天放兩個月都不會腐壞的,你存着當零食吃。”
“我可都十八歲了,成天吃零食會破壞淑女形象的……”
他神色恍惚了一下,“你都滿十八了?不知不覺這麼多年……”
隨即他又有些興奮地說:“滿十八就可以喝酒了,我去把老觀主藏的好酒找出來。”
老觀主窖藏的酒是自釀糯米酒,喝起來甜絲絲的不覺得烈,後勁兒卻相當大。
因她心性單純本來比同齡女孩還顯得青澀,此刻喝得兩腮酡紅,倒是微醉薄醺、雙眼半睜半眯,眉目間氤氳起了風情萬種。
他看得有些癡,又怕她趴在桌子上睡會着涼,就讓她回房去睡。
她嘟囔說:“我走不動了……你揹我去……”
他笑着背起她,他背過她很多次,人還是那個人,他的感受卻全不相同。揹着小時候的她就像是背個懶懶小豬仔,此刻揹着她就像是揹着座火山。
滴水成冰的臘月裡,十多步路的距離走得他滿頭大汗,汗水蒸發騰出股股熱氣。熱氣籠在他頭上直冒白煙,頂着頭白煙總算把她送進屋、扶上牀。
她半醉半醒地和他說話:“我爸媽說過完年就快些去實習的廠裡上班,明年暑假就去他們打工的地方打工,不許我再回來……”
本來轉身要走的他回過頭疑惑看向她,她又說:“他們說只要隔兩年不見你……就能斷了你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