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女孩子說着閒話,沒留意到胡仙仙躺在牀上微微掙扎。她半醒半昏地腹誹着:死丫頭,傻不拉嘰的亂八卦什麼?快幫幫我呀,難受死了。
她聽得到她們說話,但聽得很模糊,也知道自己還沒醒,很想起身,可就是擺脫不了夢境。
那種感覺很怪異,清醒的知道自己躺在碧洗宮病牀上,想睜開眼睛又擡不起眼皮。她腦海中浮現的景象卻是獨自走在荒原,到處草木蟲鳥皆無,只有無邊無際的黑褐石頭,比之沙漠還顯得死寂。
她迷茫亂走着,記得自己似乎是從火山岩漿中走出,又似乎想起自己是被炸傷、又被燒傷。荒原前方與天相接處,突然傳出癲狂的大笑,又突然響起震耳欲聾的爆裂聲,後來是沖天烈火燃燒……
胡仙仙意識又清明幾分,想起自己是被李公公暗算受傷。她思索起自己爲什麼不止一次在陰溝裡翻船,認爲自己該在提高功力之外再多學應變之術,又告誡自己做事定要細心周到做好每一步,別再出意外。
想及這些,她暗暗自責,李公公說火 藥局有 奸 細時,就該暫時關押他,告知程浩風后等他回來暗查火 藥局,再由他安排下一步如何行事。怎麼就讓思路順着李公公走,陷於被動了呢?她很自責,也很擔心這個意外會影響程浩風做其他事,急着要起牀見他。
越是着急想醒來,越是沒法睜眼,往常她也曾陷入夢魘中,都是亂蹬幾下腿就醒來,這次是腿都僵麻無法動彈。她自認爲是陷於夢魘中才會雙腿僵麻,還不知道雙腿已因傷失去了知覺。
最後,胡仙仙無意識的“唔唔”聲讓杭無一她們聽到,她們輕聲喚她,又揉揉她沒傷口的部位,才使她醒來。
“唉……我昏迷了多久?呵呵, 居然跟鬼壓牀似的醒不過來……無一,給我端些粥來……阿秀、阿月你們扶我坐起來……”她想對她們笑笑,翹起的嘴角扯得傷口有些疼,只得咧咧嘴了事。
杭無一端粥去了,桑文秀拿個枕頭墊在牀頭,讓阮文月爬上牀,兩人一左一右挾住她胳膊同時用力纔將她扶坐而起。她傷口蹭得有些疼,還是咬牙忍着,她可不想躺在牀上讓別人喂粥。
粥端來後,胡仙仙堅持要自己吃,她們只得順着她。吃了半碗粥,她說話不再那麼有氣無力了,見她們都滿臉擔憂,她灑脫說道:“怎麼都變成苦瓜臉了?我是誰,這點傷不算什麼。瞧,這些燙起的燎泡、還有這炸傷的手臂都開始結疤了呢。等結了疤再拿靈藥抹抹,最後連個印兒都不會留下。”
“嗯,三師伯請了六師伯來醫治,連鬼王都去給你採藥,應該會很快好起來。”杭無一把頭埋得很低,就怕她看出她們在擔憂。
“六師兄來了?他醫術高明,也不知給我用的什麼止疼藥,這兩腿竟然一點都感覺不到疼。”胡仙仙試着挪腿,還是動不了,猜測秦沐風是用了麻痹神經的止疼藥。
她們三個吱吱唔唔胡亂答應着,胡仙仙又說要見程浩風,得把關於羊妖和李公公的細節告知他。她們說程浩風有事要辦,等他來看她時再詳說不遲。她說她可以去找他,一個勁兒地讓她們扶她下牀,她們不敢說她雙腿沒了知覺,只是亂找理由與她爭執。
正爭執間,秦沐風端了熬好的藥前來,“別瞞她了,她早晚都得知道。七師妹,你元神受剋制狐妖的鐵符所傷,雙腿自膝蓋以下經脈閉滯,有可能從此無法站立。”
他們師出同門,明白對於她來說隱瞞傷情反倒添麻煩。當然,也相信她的承受力。
胡仙仙聽得眼珠定住,但她很快就恢復平靜,對他們幾個人說:“你們瞞着我幹什麼?害我出醜鬧笑話。你們不知道我的命可硬着呢,貓有九條命,我有無數條命。六師兄,論醫術我們都比不上你,你儘管醫治,不論把我醫成什麼樣子,我都不怨你。”
“嗯,我只是說有可能無法再站立,卻也有可能很快就好。鬼王去採幻冥血藤了,你痊癒的希望很大。”秦沐風不喜歡病人對他提要求,即使與他親厚的人,要是逼他必須把病人治到哪種程度,他也會反感。所以,別的大夫是先安慰病人,他是先嚇唬病人。
他遞上湯藥,她閉上眼一口氣喝完。若說她對傷情完全不在意也還做不到,心中有些悶悶的,才養出的精氣神又耗盡,與杭無一她們閒聊半個時辰後她再次昏沉睡去。
冬月二十三辰時,程浩風身心恢復元氣,他壓下各種繁雜思緒,神采奕奕地飛臨紫霄宮正門外。
見他從雲中落地,早有人一路通傳到段夢柔耳中。他沒有直闖正殿,而是端立門外靜觀片刻。
紫霄宮在城外,佔地範圍比閒雲觀廣闊很多。格局不是閒雲觀那樣圍牆圍起一個大院落,中間再分隔很多小院落;是依山建起七重殿閣,段夢柔就在最高那重殿閣中起居。從那裡到這大門外,健步如飛的人都要走上一刻鐘。
程浩風微眯眼睛望那殿宇重重,只見霽雪朝陽之下一脊脊金黃琉璃瓦光亮煥彩,各殿都有紫銅廊柱雕盤着威風凜凜袞龍,殿中香客往來如織,香菸繚繞生霧。
他不急不徐地踏着石階拾極而上,他是來質詢,更是來爲未婚妻和徒弟討公道。還不到和段夢柔他們徹底撕破臉的時候,可也不能讓自己在乎的人白白受傷害。
這紫霄宮香火旺盛,纔是清晨就有絡繹不絕的香客來朝。程浩風沒有排儀仗,連個隨從也沒帶,除非典儀所需他都是獨來獨往。在他看來,那些排場除了彰顯地位,毫無用處。香客多半是三五成羣結伴而來,獨行的他顯得有些孤寂。
段夢柔他們在得知胡仙仙受傷的消息後,就做好了應對程浩風的準備,他們以爲他會氣勢洶洶上門,結果他就這般前來,倒令他們亂了方寸。原先的準備得改改,與事相關的人員都慌亂忙碌。他們心焦萬分,猜不出程浩風要做什麼,可他悠然慢行任他們猜得頭暈。
香客中有虔誠信徒,也有臨時有事纔來祈福的,還有不少藉着燒香名義來遊山玩水的。那些遊山玩水的公子哥都帶着嬌花嫩柳般的女伴,那些女子時不時地低眸瞄程浩風幾眼。
程浩風今日沒穿御賜羽衣,也沒穿道袍,穿着半舊的俗常衣衫。淡藍的袍色已有些發白,單看衣着略顯寒酸。
“本公子帶你來是尋開心的,你跟那個窮書生眉來眼去的幹什麼?想找死啊?”見女伴好奇偷看程浩風,那些公子哥兒都有些不高興,但大多數都忍着,只有其中一個發火了。
“沒……沒有……”隨在他身旁那女子連忙低眉順眼的辯解。
“你就盯着他看了,還不承認?說,你們勾搭多久了?他是不是你的老相好兒?”那個公子哥兒不依不饒。
程浩風聽到有人因他爭吵起來,就看向他們。其他幾個人都勸那個發怒的傢伙別大清早就惹事,他不聽勸,還當着程浩風的面罵罵咧咧。
他們當中也有些心智不同尋常的人,暗暗打量程浩風后,覺得他看着像是窮書生,五官生得也平常,但那劍眉星目襯得他有着一般書生絕沒有的英朗卓然氣度。相形之下,他們自身裹着綾羅綢緞倒像是空有炫目外表的花孔雀。
發怒的那公子哥兒是個凡事要強,性子又執拗的人,他覺出同行的朋友都有偏向程浩風的意思,更是怒火中燒。
他們帶來的那些女子頻頻側目看向程浩風,只因他不像是有錢有勢的人,她們心裡清楚該巴結身邊的人,可他有種不同於以往所見男子的感覺,讓她們不由自主看向程浩風。
她們越發放肆看他的舉動引得那公子再也忍不住怒氣,由指桑罵槐亂嚷嚷,變成直接喊人朝程浩風動手。
看着擼袖揎拳衝過來的人,程浩風向他們淺淺而笑。清淡的笑容,清澈的目光引得看向他的人都有些發癡。
護體靈氣 彈開那些打他的人,他們哭着喊着叫饒命,還有兩個人摔倒滾下石階。程浩風不理身後亂成什麼樣子,繼續緩步向前。
吵鬧聲驚動了紫霄宮的人,他們趕來處理時碰見程浩風,都齊齊恭敬稽首行禮。見他們對他那般尊敬,又口稱“國師”,那幾個公子哥兒都有些懼怕,連忙下跪求饒。
程浩風朝他們輕揮了揮手,自顧自地往前行去。他是來了事的,不是來惹事的,不想橫生枝節。他心裡其實有點感謝那個公子哥兒,是幫他於無形中向紫霄宮鬧事施壓。
紫霄宮第七重正殿之後的花廳中,段夢柔盤坐於蓮花形木榻上,身後分別侍立着一位青衣童女和一位白衣少年。她側旁跪着水妙虛,腳邊趴着哭哭啼啼的阿瑣,還有兩個手執鋼鞭的彪形大漢站立於門口兩旁。
程浩風走近花廳,段夢柔急忙起身迎出門外,兩人寒暄之後,步入廳中。
待程浩風落座,段夢柔也盤坐回榻上,她指着阿瑣痛心疾首地說:“程師侄,誤傷胡師侄與令徒全因她挾私報復,並不是誰授意她去做。一切皆因我管教不嚴而起,如今綁了她任憑程師侄責罰。"
他看也不看阿瑣一眼,語氣平淡回話:"她是紫霄宮弟子,段師叔既然認定她有罪,該如何處置悉聽尊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