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氣候漸暖,隨着後院裡頭那些草的繁茂,女孩們的衣裳也都輕薄了許多。
如周芳華、周夢華乃至周容華那般年紀的女孩身段漸漸窈窕,也都已經開始有了一些愛美的小念頭。周芳華容貌清麗,身形嫋娜,此時換上那淺藍色纏枝的紗衣,配着個流雲鬢帶紅色珠,竟有一種流水無聲的驚豔感。
周夢華的容貌不及周芳華卻極得二太太梁氏的寵愛,雖不及周芳華風流婉約穿戴上卻極是貴重得體,一套珠光寶氣的頭面打扮下來,端美之餘還頗有貴氣。
三房的周容華隨了她的生母衛氏,嬌豔宛若如火玫瑰,可因三房平日節儉,只能穿些素色衣裳,成日裡低眉順眼,羞慚地恨不得所有人都把自個給忘了。只是,周容華不願惹事卻也總是會有事來惹她。這日周清華一進閨學的門,便看見周容華正低着頭和周芳華道歉:“四妹妹,是我方纔沒注意,踩到你了。”她語聲弱弱,顯是害怕極了。
周芳華今日穿的繡鞋乃是新制的,上面繡了一顆顏色鮮亮的明珠,本是要得意一回卻不想這般倒黴。她見周容華神情怯懦,心中更是不喜,嘴上卻是淡淡的:“我知道二姐姐不喜歡我,只是再不喜歡我也不該拿我這鞋出氣啊。”
周容華一張臉漲得通紅,幾乎要滴出血來:“四妹妹,我,我沒有看不起你。”
周夢華坐在一邊翻書,閒閒插嘴道:“四妹妹這話說起來還真是沒玩沒了......不過是一雙鞋罷了,自家姐妹,哪裡用得着這樣計較。若真不捨得,趁早脫下來放回嘉行軒,日日瞧着摸着纔好。”她說到這裡,掩脣一笑,文雅動人。
周芳華被周夢華的話激的心中羞怒,眼眶微紅,長長的睫毛軟軟落下,說不出的楚楚可憐:“瞧二姐姐說的,我豈是計較一雙鞋?只是這鞋是姨娘用父親送的珍珠親手繡,雖不值錢卻也是父母親長的一片心意,怎麼可以這樣糟蹋。”
周夢華脣邊笑意漸冷,卻是說不出的譏誚:“四妹妹果真好本事,這眼睛說紅就紅。真不知道是哪裡學來的,還是孟姨娘手把手教的?”這幾日二房的林姨娘裝傻扮可憐地勾着週二爺,周夢華連帶着也吃了不少虧,一見着這“欲語淚先流”的做派就忍不住要抓狂。
“你!”周芳華氣得不輕,一張臉越發蒼白更顯得楚楚可憐了,泫然若泣的樣子。
眼見着這兩人馬上就要吵起來,周清華咳嗽了一聲,故意放重腳步走了進去。
周芳華平時最注重自己的面子,尤其是在周清華的面前。所以,她只是怔了怔,便紅着眼坐了下去。
周清華鬆了口氣,也不去管那滿臉冷傲的周夢華和滿臉感激無措的周容華,自顧自坐下了,擡頭作出一副驚訝狀:“咦,二姐姐怎麼還不坐?辜先生馬上就要來了。”
周容華反覆打量着在座的幾個妹妹,喃喃地對周芳華道了歉之後便快步挪回了自己的位置。
果然,不到一會兒辜先生便走了進來,她看了看在座的幾個學生,也不管衆人各異的面色,只是平淡地交代道:“六姑娘身體不適,今日不能來閨學。”她慢條斯理地翻開自己帶來的書,語氣溫和中帶着一種罕見的力道,“你們是血脈相連的至親姐妹,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今日我會早些下課,你們可以一起去探望六姑娘。”
周清華對周雅華忽然的“身體不適”有些詫異,但還是面色不變地點了點頭,跟着在做的幾人齊齊地應了一聲“是”。
因爲擔心周雅華的“病”,周清華一上午都有點心神不寧。好不容易等到下課給先生還完禮,她第一個站起來準備走。
周芳華跟在她身後,溫文而笑道:“瞧五妹妹急的,好似只有她急一樣。倒是叫我們這些做姐姐的真是要羞死了。”日光正好,照在她白皙的臉上,宛若白玉雕就一般的無暇無痕,尤其顯得無辜純潔。
周夢華倒是沒說話,只是上前走了一步和周清華說道:“應該不會是什麼大病,要不然我們也不會現在才知道。”她頓了頓,冷硬地安慰道,“你別擔心。”
周容華跟在後面,也小聲地應了一句:“是啊,五妹妹你也別太擔心了。”
周清華甚少能夠這樣清楚明白地感受到除了周涵華之外的姐妹的關係,此時心中一暖,勉強笑了笑。
瞧着前頭相親相愛的三姐妹,知曉一些內情的周芳華垂了垂眼,脣角露出不屑的冷笑。
這些人現在巴着周清華還不是看重周清華長房嫡女的身份和那個內定太子妃的周涵華,等到日後,她哥哥周禮樂當了家,真不知道她們這些人會是什麼樣的嘴臉。這樣想着,周芳華的心裡就好受多了。
雖然周正聲只有論得上有名分的妾只有孟姨娘和錢姨娘,當姨娘和姨娘之間又有很大不同。孟姨娘的孃家勉強算是書香世家,有個當小官的父親和一個從軍的哥哥,貌若嬌,懂詩文會體貼,本就是周老夫人專門挑揀出來給長房繁衍子嗣的。錢姨娘出生江南豪富的錢家,說明白點就是官商勾結的又一產物,她雖然容貌不輸孟姨娘卻是個沉默寡言的,並不討周正聲的喜歡,若不是生下了乖巧伶俐討周正聲喜歡的女兒,在周家也混不出頭。
因而,比起孟姨娘那景色優美、精緻華貴的嘉行居,錢姨娘的東月閣未免顯得有些簡樸清冷了。
來迎接幾位周家小姐的是東月閣的丫鬟和媽媽。領頭的是錢姨娘貼身丫鬟月染,她面色有些蒼白,穿着秋香綠繡翠竹的衫子帶着素色的簪子,笑容極是得體:“六小姐早上起來的時候身子有些燙,又有些頭疼,便索性請假休息了。倒是勞煩幾位小姐專程來一趟。”
“錢姨娘呢?”雖然對做妾的都沒什麼好感但不見錢姨娘的身影,周夢華便隨口問了一句。
“姨娘這些日子犯了舊病,至今都沒能起身,所以也沒能來瞧幾位小姐。”月染低着頭行了個禮,語氣也有些低落。
周清華怔了怔,便說道:“我那邊還有些藥丸子和補藥,等會兒讓陳媽媽給你們送來。”
月染勉強笑道:“那就多謝小姐了。”頓了頓,她有引着衆人往裡走。“六小姐正在屋裡休息呢,看到有人來看她一定會很高興的。”
因周雅華病得不重,直到推開房門衆人才聞到了一點隱約的藥味。只見周雅華獨自一人坐在牀上,粉雕玉琢的臉上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乖乖叫道:“二姐姐、三姐姐、四姐姐、五姐姐,你們來啦。”她嘴角笑渦淺淺,看上去可愛的要命,關鍵是嘴也很甜,拉長語調甜甜說道,“我正想你們呢。”
周清華作爲一個大齡未婚女青年的母愛情懷大爆發,真是忍不住想把她抱在懷裡抱一抱、揉一揉。不過,到底還是有些顧忌,上前去摸了摸她的額頭,鬆了口氣:“嗯,不怎麼燙,想必很快就好了。”她自個兒不過比周雅華大了一歲,此時說起話來卻是一派小大人的樣子,讓人看着便覺得可愛。
周雅華的點點頭,吐吐舌頭說道:“我都有認真喝藥的。”
站在後面的周芳華爲了表現自個兒作爲姐姐的風度,不甘落後微笑着上前問道:“剛喝過藥嗎?要不要吃塊緩一緩?”
“謝謝四姐姐,我已經吃過了。”周雅華眨眨眼說道。
周芳華笑了笑,語氣擔憂地道:“那就好,今日聽辜先生說你病了,我連上課都放心不下呢,一下課就趕來了。”
周夢華嗤笑了一聲,冷眼看了下端着斯文淑女模樣的周芳華,然後纔開口問道:“怎麼忽然病了?”
周雅華低着頭,輕輕道:“大約是夜裡着了涼吧。”隨即又綻開笑容和衆人說道,“幾位姐姐能來看我真是太好了,就不說這些掃興的事了。我今天的功課還沒交呢,姐姐幫我看看吧。”
對周夢華和周芳華這樣的“高年齡高材生”,看周雅華的功課不過是舉手之勞。周芳華作爲備受辜先生喜愛的才女,當仁不讓地拿了功課本看了起來。
因周夢華和周芳華的意見總是會不一樣,圍繞着功課的事,幾個人又小小地鬥了一會兒嘴,直到周雅華露出倦意這才起身告辭。
周清華也跟着一起走了,可臨出門才發現自己的帕子不見了,只得先和衆人告辭,獨自一人轉身回了周雅華的房間。進了門,才發現本應該打着哈欠睡覺的周雅華正睜着大眼睛看她。
“五姐姐。”周雅華一邊乖乖的叫人,一邊從枕頭邊上拿起周清華落下的帕子遞上來。
周清華打量了一下她的面色,並不伸手去接,只是用稍冷靜的語調問道:“你是故意的?”
周雅華咬咬脣,慢慢說道:“我有事要和姐姐說。”她到底年紀小,也沒有太大的承受力,在周清華的目光下說着便紅了眼睛,“五姐姐,我想求你救救我姨娘......”
周清華怔了怔,卻依舊不動,只是站在那邊看着周雅華。
周雅華卻撐不住了,一開口說了那話,她眼裡便有眼裡忍不住地掉下來。她一邊掉眼淚,一邊斷斷續續地說着話:“五姐姐,姨娘真的快要死了。我都看見她吐血了......”她用力擦了下眼睛,眼部的肌膚被擦地通紅,她擡頭去看周清華,“我真的沒辦法了,也不知道該怎麼做......”說到最後,她語調裡面隱隱透出一股害怕和茫然。
瞧着五歲大的小女孩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周清華心裡頭也怪不忍的,便強忍着被人算計的不悅開口問道:“何必和我說這些,這事你該和夫人或者父親說。我與你年紀相仿,沒什麼能耐,也幫不上什麼忙的。”
周雅華卻是嚇了一跳,急急擺手道:“不能讓父親知道。”她聲音有些啞,臉蛋掛滿淚痕,通紅通紅的,很是可憐的樣子,“姨娘的病是因爲錢家的事。父親本來就不喜歡姨娘,若是讓父親知道了錢家那邊的醜事,姨娘以後就完了。”她眼巴巴地看着周清華,小小聲地說道,“五姐姐,我是真的沒辦法了,我知道你是真心疼我的,我也只能來求你。”
你求我我就能幫忙嗎?我現在也只有六歲好嗎!!周清華有些抓狂又帶着點被乖妹妹坑了的惱怒,心裡有些不開心,但瞧着跟前小妹妹可憐巴巴的樣子,又有些同情不忍,雖然努力想要不去管閒事還是開口問了一句:“你先說說錢家發生了什麼事吧?”周雅華也不過是個五歲小孩,心機再深也深不到哪去,更何況作爲一個生母不受寵的庶女,心機不深點還真說不過去——環境纔是塑造兒童性格的最佳工具。她來求自己,說句難聽點的,死馬當活馬醫,真的是病急亂投醫了。
周雅華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急着坐起來抓住周清華的衣襟,語調飛速的說道:“其實,我也是昨日在姨娘屋子裡偷聽到的,”她頓了頓,吞吞吐吐地說道,“說是錢家出了案子......”
“錢家那邊剛打死了人,錢姨娘和你六妹妹就病了,還真是巧了。”孟姨娘笑了一聲,一雙纖纖細手在自個兒的梳妝匣裡挑挑揀揀,然後才取了一隻金步搖出來,遞給周芳華,語調輕快地說道,“戴上給姨娘看看。”
“還是姨娘疼我,”接過步搖,周芳華撒嬌似的依偎在孟姨娘身旁,懶洋洋地開口道,“說來也巧,舅舅難得去江南一趟,就聽到了這種事。不過錢家瞞得緊,父親似乎還不知道,不如姨娘和父親說一聲?”
“這事姐姐和姨娘還是別管了。都是一家人,錢家真要出了事,於我們並無好處,父親也沒什麼面子。”做完功課的周禮樂恰好也在,很不贊同地勸了一句。
被自己的弟弟駁了話,周芳華也有些不樂,瞪了他一眼,拖長語調譏諷道:“左右是瞞不住的,難不成我們不說,父親就不知道了?”
“那也不該從我們嘴裡說出去,不然讓父親怎麼看我們?落井下石絕非君子所爲。”對於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周禮樂是半點不讓,他又端正語氣和周芳華說道,“姐姐也別幸災樂禍,便是錢家出了事,事不涉出嫁女。錢姨娘依舊是錢姨娘,六妹妹也依舊是六妹妹。”
眼見着女兒和兒子氣氛越僵,孟姨娘掩脣一笑,戳了戳兒子光潔的額頭:“放心吧,姨娘不傻,這事姨娘不管。”她染了鳳仙的指甲在燈光下透着一種明豔的色澤,語調輕軟地好似絲綢,“東月閣那邊就算孃家不出事也成不了氣候,我只要坐在一邊等着看好戲就是了。別說你父親現下不知道,便是知道了也只有惱怒的份。”
說到這裡,她掃了眼酷似周正聲的兒子,漫不經心地說道:“你父親這個人我也大概知道了一二,他看上去多情又體貼,論起真格來,他愛的只有他自己。”像是想起來什麼,她的眼神微微變了變,像是夜色一樣的深而冷,“當初我剛進府的時候,他和大李氏還沒鬧太僵,當真是千般體貼萬般深情,下個雨也要當心對方要着涼。可你瞧瞧大李氏最後的結局......”
夜風吹過,帶來了溫軟的香和如同水銀一般流淌的月色,孟姨娘的聲音像是融入了風中一樣模糊:“所以說,男人再有情意有什麼用,熬到最後的纔是贏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