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清華對着袁煥的背影發了一會兒呆,終於還是沉默的移着腳步朝二舅李修柏的房間走去——李修柏最近病了。
按理說,生母大李氏絕色傾城,大舅李修竹風神秀徹宛若神仙中人,二舅李修柏再怎麼說也應該是個帥哥。只可惜,李修柏顯然和李家的精緻畫風有些不符,他膚色白淨和長相忠厚老實,不算好看只能說是順眼。重點是,他自地方調任自京城之後就在御史臺上班。
你能想象嗎,一個長得老老實實好像多說一句話就會結巴、臉紅的老實人居然可以在被朝廷內部評價爲瘋狗聚集地的御史臺裡面佔據了右副都御使這麼個高位。反正,周清華是想象不能。不過,這倒不影響周清華對李修柏的親近——她一向尊敬大舅李修竹,對二舅李修柏卻是既親近又喜愛。
周清華一進門就聞到了中草藥的那種淡淡的味道,案上放着的藥碗散着熱氣,李修柏披了一件衣裳靠坐在牀上,懶洋洋的翻着書。他的面色微微有些病態的青白,雙鬢微白,看上去就像是個普普通通的中年書生。
周清華恭恭敬敬的上前問好:“二舅舅。”
李修柏緩緩擡起頭瞧了眼周清華,眼皮不動,伸手將她喚到自己身前:“怎麼來了?”
周清華老老實實的回答道:“聽說舅舅您病了,就想着過來瞧瞧。”
李修柏認真瞧了眼看上去悶悶不樂的侄女,忽然問道:“剛剛在前面碰到袁煥了?”他聲音裡帶了點漫不經心的意味,就像是問人天氣一般。
周清華點了點頭,忍不住拉住李修柏的袖子問道:“他去找死,舅舅你怎麼也不攔着他?”
“我爲什麼要攔着他?”李修柏黑沉沉的眼睛一動不動的凝視着周清華,忽然抿脣笑了一聲,“燕雀安知鴻鵠之志。清華,你要知道,這世上每一個所追求的的都一樣。你將生命視作是重中之重,可有人卻將道義排在第一。你可能無法理解,卻應該懂得去尊重。”
被人比喻是“燕雀”,周清華忍不住有些不開心,終於決心去揭穿這個賣弄玄虛的二舅:“二舅,你笑的太開心,臉上的粉都掉下來了。”裝病都裝的這麼不認真,真是夠了!
李修柏被她的話逗得又笑了笑,終於忍不住摸了摸侄女的臉蛋:“唉,你還真像你娘,一點重話都聽不得。真是被寵大的。”他停了一下,慢悠悠的端起案上的藥碗喝了一口,“我要是不裝病,你今天就得到牢裡去探監了。”還不知道進不進得去呢。
周清華嘟着嘴,很不開心的盯着喝藥的李修柏。
李修柏卻是將藥碗遞過去,不懷好意的道:“要喝一口嗎?補身子的。”
“不必了。”周清華最討厭的就是中草藥了。天知道,自從穿越以來她就被這些苦兮兮的藥折磨的有多可憐。
李修柏搖搖頭:“真不可愛。”他像是享受似的一點一點的把那碗看着就很苦的藥喝了進去,然後才輕輕的笑了笑,“等我養好病,大概就要致仕了。”
周清華這一下連吃驚的表情都擺不出來了。
李修柏屈指彈了彈侄女的額頭,笑意斂去,面色淡淡的:“我若年輕十歲,大約也會和袁煥一樣義憤填膺,恨不得以身衛道。不過到底是不比從前。”他嘆了口氣,“我心性不如大哥,又呆在御史臺那樣招惹是非的地方,進退都不得自由。與其這般畫地爲牢,不如退一步,再圖以後。”
周清華自帶翻譯器翻譯了一下,秒懂:李修柏是瞧不上今上這種不講理的嘴臉,乾脆秀才不和兵鬥,先趁着年輕退下來經營一下名聲什麼的。等到新帝登基再圖起復——反正老爹、大哥、姐夫什麼的都在朝裡蹲着,他也算是朝中有人好做官。
看着周清華那一臉“你好奸詐”的表情,李修柏忍不住手癢又敲了一下對方的頭:“真是個刁鑽的丫頭。”他語聲末尾帶了點淡淡的寵溺,過了一會兒才接着道,“你放心吧,袁煥估計也沒有什麼性命之憂。他在這一代的士林之中聲名極佳,可算是年青一代的領頭人。若是真的處置了袁煥,那些讀書人怕是真要恨死曲閣老了。曲閣老年紀越大便越愛重名聲,不喜歡得罪人,不會做這樣的傻事的。”
周清華鬆了口氣:“那就好。”
李修柏卻存心不讓人放心似的加了一句:“不過曲元榮這人瞧行事卻是個睚眥必報的,他骨子裡自視甚高看得起的也就那麼區區幾人,幾次屈尊紆貴的想要交好袁煥偏偏幾次都被駁了面子。被這樣一個人記着,袁煥以後怕也是要倒黴的。”
周清華給他折了折被角,語聲溫和的不得了:“看二舅您口齒伶俐,思維清晰。想來也不需要侄女兒守在牀邊侍候湯藥,我看我還是不打擾二舅您休息了。”
“行了行了,你走吧。我也不耐煩和你這麼個黃毛丫頭講這些。”李二舅頗有點高處不勝寒的高手氣場,像是趕人一樣的揮了揮手,“對了,出門左拐記得幫我去把董老太醫叫進來,就說我說着說着就咳血了。只剩一口氣了。”爲了維持自己病重的情景,李修柏不僅專門從世交那邊請了個老太醫來家中小住,還動不動玩一下病危的遊戲。簡直是瞬間從王熙鳳化身成林妹妹,脆弱的不得了。
周清華瞪了他一眼,咬着脣道:“知道了,二舅舅。”
李修柏偏偏還擺出溫厚長者的架勢,惜字如金的吐字道:“乖。”
周清華只得飲恨而去,往衛國侯夫人的院子走,準備給外祖母請一下安——本來應該是要先拜見一下長輩的,可偏偏她還以爲李修柏真有什麼重病,趕着過來,沒來得及給外祖母請安。
衛國侯夫人依舊是原先的樣子,和藹溫和的臉以及樸素中隱見貴重的衣着。她瞧見周清華,面上便有了幾分真切的笑容:“你最近功課正忙,怎麼有閒來這裡瞧我?”
“我想外祖母您了啊。”周清華請了安,忍不住往衛國侯夫人的身邊湊,“前些日子,大姐姐寫信回來還讓我替她多瞧瞧外祖母您呢。”
衛國侯夫人用眼神示意丫鬟搬了椅子,瞧着周清華坐下後才慢悠悠的問道:“聽說你最近正準備施粥賑災?”
周清華點了點頭:“是我早些時候買的米,並不是很費錢費事。也算是個夫人腹中的弟弟攢些福氣。”她就是用這個藉口說服小李氏的。反正她吃穿都用周家,無論是小李氏交給她經營的一部分母親嫁妝還是她的月例銀錢花掉的其實很少,倒不如拿出來救濟救濟那些連吃穿都成問題的災民。她並非多善良的人,只是覺得,這不過是舉手之勞。
衛國侯夫人的面上浮出淡淡的笑意,彷彿是看着調皮的孩子一般,有着一種奇特的寬容和欣慰:“這是好事,你也長大了。反正現在御史和言官都被關的差不多了,也沒人管你這些小事了。”頓了頓,又提醒道,“現下災民並不多,你派去的人管理起來還行。等到人多了,秩序方面也要注意,老幼病弱,都要真正照應到才行。另外,升米恩鬥米仇,這分寸你也要把握好,別一門心思的去犯傻。”
“清華知道了。”周清華恭恭敬敬的應下了,這種事本來應該是由母親來交代的。偏偏大李氏早逝,周涵華遠嫁,小李氏又一門心思保胎,哪裡會有人和她講這些?
李王氏一直坐在一邊喝茶聽話,等到兩人都不說了才緩緩插了一嘴:“晴姐兒最近也無事,不如讓她跟着你學一學?多個人也多份力。”李王氏大家出身,賑災施粥這些事也常做,她知道這名聲就如同書本一樣,每到用時方恨少。因爲寧國公主的事,李初晴和容皓的婚事往後挪了挪,李王氏看着女兒在家無事便打算着佔佔便宜,讓女兒跟在後面學一學。
周清華笑了笑,很是羞澀的低了頭:“舅母說得很是,晴姐兒能來我很高興呢。剛剛外祖母說了升米恩鬥米仇,我想着與其無償施粥,不如讓他們以工代賑。我纔剛學着管事,安排不了這麼大的事,夫人又正在養身子,正想請舅母幫忙呢。”
李王氏嘴裡的茶水還沒嚥下去,聽到這話,險些沒嗆到。她臉色變了又變,終於還是擠出一個笑容來:“沒事,難得你有想法,舅母會瞧着幫一幫的。”
晚上服侍李修竹休息的時候,李王氏很是惱火的把這事說了:“真是越發精明瞭,一點虧也不肯吃。”
“這不正是夫人風範嗎?”李修竹笑了笑。他這人可算是把“堂前教子,枕旁教妻”落實到底了,雖然對這李崇文、李初晴甚至是周清華這些兒女後輩頗是嚴厲,但是對這妻子卻是春風細無聲一般的潛移默化以及勸導。
在李修竹看來,妻者齊也,只要妻子把分內的事做好,他自然也會給她應有的尊重。他娶妻爲的是託付中饋、孝敬父母、延綿子嗣、教養兒女。這幾點上,李王氏做的很好。她雖然有時會糊塗、有時又愛佔便宜,但是性格簡單也沒壞心。哪怕是覺得婆婆偏心周清華,周清華又太精明,她至多也就只是憤憤說上幾句酸話。
李王氏被他這風華無限的一笑弄得怔了怔,反應過來之後才推了推丈夫:“你就會使美男計糊弄我。”
李修竹笑嘆道:“也不是多大的事,你就別記在心上了。再說,這也算是給晴姐兒積攢名聲,你若覺得不甘心就當作是爲了女兒去做好了。”
李王氏皺着長眉想了半天,好一會兒才泄氣道:“罷了,就當作是給晴姐兒攢個名聲吧。”
李修竹伸手攬了攬夫人的香肩,勸道:“安置吧,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