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得越久,被過往記憶折磨的時候就會越長。有時候,皇帝常常會覺得自己活在夢裡面,那種虛幻的、無法擺脫的無力感就像是如影隨形的空氣一般時時纏繞着他,讓他時刻都對自身充滿懷疑。
這種時候,他就格外需要有人把自己從恍惚的境地裡拉扯出來,來證明他所擁有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大越的萬里山河屬於他,傾國傾城的絕色美人屬於他,天下的奇珍異寶屬於他。他擁有一切他所想要擁有的,除了那個早已死去的人。
當皇帝聽到宮外傳來那若隱若現的歌聲的時候,就好像有一個尖銳的長針在他的心口劃過,鮮血淋漓中帶着一種近乎快意的美感,那一刻他甚至不曾感覺到心痛。他腦中一片空白,好一會兒纔回憶起那些被他埋在心底的話語。
“我從小長在東都。東都的女人和京城的女人不一樣,她們若是喜歡一個男人,就要給他唱歌。”記憶裡的女人踮着腳在他跟前轉了個圈,裙裾如同蝴蝶羽翼一般的蹁躚翻飛,她的笑容如同這世間最美麗的奇蹟,明眸閃亮如同明珠,“以後,你要是聽到我唱這歌,你就該來見見我。因爲,那是我在想你啊......”
玉昆宮外的歌聲斷斷續續,只能隱隱的聽到一點。
“今夕何夕,見此良人。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綢繆束芻,三星在隅。
今夕何夕,見此邂逅。
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歌聲悠悠,皇帝在聽到的那一剎那就從入定之中醒過神來。他怔怔的站起來,眼中帶着一種奇異的光彩,彷彿是欣喜又彷彿是恐懼,就連他自己都無法清楚表白。他幾乎是跑着出去的,顧不上詫異的天機道長,就連跪在前面請安的小太監都被他一腳踢開。
只是,當他跑到宮門口的時候又不自覺的遲疑了一下。
就在他遲疑的那一刻,前面那個已經被太監們抓住準備拉下去的女人忽然回頭看了他一眼,然後奮不顧身的朝那赤紅的柱子撞上去。鮮血如同記憶裡一樣,熱烈的宛若盛宴,撒了一地。
就彷彿是被一道閃電擊中,皇帝一下子就呆住了。他的眼前一片空白,只有一片血色虛浮着。
“我無法殺你,但是我可以殺了你最心愛的人。”大病初癒的女人纖細瘦弱彷彿馬上就要倒下,可是她撞向柱子的時的笑容卻帶着一種可以燃燒靈魂的決絕與酷烈,“父親,母親,我那未出世的孩子.......還有那些我最心愛的人,他們都在地下等我啊......”
那種宛若凌遲的痛苦,那種拿刀挖心的痛苦,那種彷彿要刺到血脈最深處、靈魂最裡處的痛苦。皇帝慢慢的伸手按住自己的心臟,彷彿在壓抑着某種難以言說的苦痛。他看着那已經躺在血水裡的女人身影,模模糊糊的笑了一聲:“你也在等我嗎?是你來接我了......”
他懦弱了一輩子,逃避了一輩子,終於在這一刻正視了自己的心:“是我錯了,阿柔。”話聲落下的時候,他的腦中只有一陣的眩暈。
皇帝倒了下去,玉昆宮徹底亂作了一團。
因爲有天機道長,齊王得到很快就得到消息了。
曲善水和曲元榮亦是等在他的書房中與他一同議事。
“不知陛下的病?”曲元榮稍稍放低聲音,語調裡帶着少見的猶豫。
齊王面色也不太好,他搖搖頭,一臉陰沉:“天機道長那邊傳來的消息,據說父皇這次受了大刺激,若是及時醒來還好,還可以將養個一年半載。若是醒不過來,就算是一時用藥和鍼灸刺激醒來也活不過幾日。”最重要的是,皇帝還未下令廢太子。別看太子現在被關在東宮,朝不保夕,可等皇帝一駕崩,他就可以名正言順的登基了。
於齊王來說,這簡直是一朝回到解放前,一切都是白用功。更何況,還有一本賬本留在對方手上,簡直是個不定時的炸彈。
這種時候,就算是曲善水都有些遲疑了。他沉默了一下,才慢悠悠的嘆了口氣:“事到如今,倒是要看殿下您有多大的決心。”
齊王心頭一跳,面色微變,過了好一會兒才擡頭去看曲善水,他的眸光微厲,濃密纖長的睫毛下面眼神一時間銳利宛若刀劍。
曲善水用帕子捂住嘴咳嗽了一聲,滿是褶皺的臉上帶着一種淡而冷的笑容,他漫不經心的轉頭去看窗外的景色。他見慣了權謀之爭,那種冷靜的目光裡面幾乎不帶一點活氣。
倒是曲元榮接過話頭,輕聲道:“這些日子,陛下心裡頭已經起了廢太子的念頭。所以纔將馬千里馬將軍提拔爲禁軍副統領。”他索性無視齊王那冷厲的目光,自顧自的說下去,“陛下的日子已經不多了。這種時候,只要我們控制住宮裡,讓宮裡寫下廢太子立齊王的詔書,再等一段時間,山陵崩之後,就再無後顧之憂。”
見齊王不答話,曲元榮長指扣在案上少見的收起笑容,聲音裡面帶着一種冰冷的質感,叫人平平升起一股毛骨悚然的觸覺:“三大營那邊是趕不上的,最重要的是錦衣衛和禁衛軍。馬千里是禁衛軍副統領,陳崎則是錦衣衛指揮使。只要解決了現在的禁衛軍統領王博濤,整個皇宮都在您的掌握之中。挾天子以令天下,何愁大事不成?”
原本,王博濤和陳崎一個出身王家、一個出身陳家互相對持,是絕不會聯合在一起的兩方,正應了皇帝的帝王權衡之道。但皇帝自從起了廢太子的心思之後就開始排除太子方面的勢力,提拔馬千里爲副統領就是爲了架空王博濤,當然皇帝本人並不知道寒門出身的馬千里背地裡會是曲家黨羽。
齊王依舊沉吟不語,面色微沉,不知心裡轉過的是怎樣的想法。只是,他微閃的眼神卻透露出了他複雜的心思。
”殿下還在猶豫什麼?“曲元榮湊近齊王,忽然跪了下去,壓低聲音用誘惑一般的語氣說道,“往前走一步,您就可以得到您所要的一切。您所需要的不過是如唐太宗一般奮力一搏而已,名留青史,坐擁天下的未來就在您的前面。還是說,您要等到太子登基,像是一個失敗者一樣跪在太子面前,寄望於太子所謂的‘仁德’來苟且偷生嗎?”
齊王仰起頭,閉了閉眼,他的眉心劇烈的跳動了一下。他沉默着朝曲元榮伸出手,低聲道:“你先起來吧。”他像是用盡力氣一般的說着話,聲音沙啞的不可思議,“你說,現在我該如何做?”
曲元榮笑了笑,眼中閃過一絲一切盡在掌握中的快意。他看了眼一直沉默不語的父親,心中思緒飛快旋轉,斟酌着用緩慢的語調說道:“馬上讓燕王入宮聯繫陳貴妃,由她出面和陳指揮使說清厲害,然後由錦衣衛先控制住陛下的乾元宮和皇后的坤儀宮。到時候,禁衛軍定然是要入宮護駕的,我會讓馬千里趁機解決掉王博濤。”
曲元榮圓圓的臉上帶着一種異樣的魅力,那是一種權力才能賦予男人的魅力,帶着一種瘋狂的魔力:“然後,您就可以把逼宮謀反的帽子丟給王博濤和太子。控制乾元宮,下旨斥責王家謀反,廢太子、皇后而自立。然後再把內閣其他幾位大人以及六部的重臣宣入宮中,控制起來。”
一口氣把整個逼宮過程說個清楚,曲元榮深呼吸了一下,感覺到胸中飛快的心跳以及口中的乾渴,端起案上的茶盞喝了一大口,緩緩道:“只要挾持住了皇上,把握住了大義,控制了朝中的機要人員。我們就立在了不敗之地。”他說完話,轉頭去看曲善水和齊王,像是在問還有什麼需要補充的。
曲善水抖了抖袖子,像是所有怕冷的老年人一樣輕輕地打了個顫:“殿下,既然您已經下定了決心,就再無可退之路。如今,曲家自然是與您站在一起的,只希望您可以保重自身,不忘今日曲家所盡之力。”
齊王勉強露出笑容:“自然。”他頓了頓,有些遲疑的問道,“只是,太子東宮那邊要如何處置?我怕那邊會生變數。”
曲善水擡擡眼,看着齊王,口齒清晰的道:“既然可以下令廢太子,自然也可以下令讓太子自盡。”他慢吞吞的咬字道,“斬草除根,乃是重中之重。”
齊王沉默了一下,輕聲道:“也對。”他用手護面,“無論你們相不相信,我從來都不曾真的想要殺了他。小時候,他對我很好,算是個很好的兄長。只可惜,他是太子。我是寧死也不願向他稱臣的。”
齊王平復了一下心情,心思漸漸清明:“王妃已經有孕,府上的幾個女眷也體弱經不起折騰。索性讓她們也隨燕王進宮去母妃那邊好了,方便我們的人照顧保護。”於他而言,齊王妃腹中的嫡子和方晨語都是不容有失的。
作者有話要說:之前有位讀者的話說得很好,最難算計的是人心。皇后只是想刺激一下皇帝,讓他無心修道。只是,即使她屢次利用過去的事來謀利,由己及人,她本心裡是不相信皇帝有多愛那個舊情人的。當然,我說的皇后所受的大打擊不是這次。
至於皇帝,渣男這種生物,實在無話可說。
本來說週六有加更的。但是既然前面已經加過了,我又心有餘而力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