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這次江州修壩,曲閣老提的是莫嚴?”謝習風推開自己跟前剛剛制好的木琴,慢條斯理的給自己倒了杯酒,脣角笑意宛若刀片一樣鋒利,“看這樣子,曲閣老倒是徹底倒向齊王一黨了。不過也是,相較於太子的懦弱無爲,齊王這般野心勃勃的反倒更叫人心裡歡喜。更何況,三皇子洛王還是他的孫女婿呢。”
單從莫嚴這個名字,顯然是聽不出他的派系,因爲他不屬於四公府三世家之列。他是永嘉十一年二甲進士,中進士之後便入工部主事,一直都算是無聲無息的人物。可偏偏這人不僅與曲閣老曲善水乃是同鄉,其妻還是陳貴妃的遠房族妹。
謝國公謝懷州伸手奪了他的酒盞,淡淡道:“你的病纔剛好,別喝冷酒。”
“怕什麼,又喝不死人。”謝習風眉目冷然卻更襯得容若珠玉、光色皎然,他不在意的頂着謝懷州的冷臉喝了口酒。謝習風的毒舌不僅針對別人,便是自己都不曾放過。
謝懷洲捂着額角也覺得頭疼——當年在北疆敵衆我寡他都不曾這般頭疼。自從解了兵權從北疆回京,他的頭疼事就沒斷過。可想起兒子的身體,他又有點不忍也就沒說什麼,只是低聲道:“立嫡立長乃是祖訓。只要太子穩穩的,再誕下嫡長孫,地位自然日漸穩固。”就是李世民那般人才又是嫡子還得孤注一擲發動玄武門之變才能登基稱帝。齊王論才幹不過是比太子略好些罷了,又沒實權,不出意外實在是動搖不了太子的儲位。
謝習風冷笑了一聲,聲音裡透着一絲譏誚:“嫡長孫?成婚這麼久太子都沒怎麼在正院歇,你叫妹妹怎麼生?”他頓了頓,薄脣蒼白彷彿零落的瓣,“我看爹你這輩子是是等不到嫡長孫了。”
“你一天不氣我就心裡不舒服嗎?”謝懷洲雖然知道他的話也有點道理,但到底還是氣的狠了,乾脆甩袖子推門走了。他這輩子就沒享過一天兒女福,成日裡被自己這對兒女氣,簡直都要折壽了。這樣一想,謝懷洲不禁悲從中來,大步朝妻子的院子走去,準備在溫柔鄉里享享福。
謝習風並不在意,擡手撫了撫那架木琴,勾指彈了一下,聽着那單調的琴聲。“還是要調一下音。”他想了想才道,然後又和身邊越發沉默的黑衣書童說話,“清華近來要換琴,你說我要是送她這琴,她可會喜歡?”
這幾年謝習風其實沒正經見過幾次周清華,只是他偶爾去成王府去尋楚皓的時候會遇見周清華幾次,跟着楚皓叫了幾聲妹妹。後來又藉機去了周家幾次。瞧她粉雕玉琢的,性子又有趣,就算被他逗生氣了也可愛的很,如同一隻小時候養過的小貓兒,叫人瞧着心頭軟軟的。
只是......謝習風輕輕的嘆了口氣,用袖子將木屑拂去,他的脣角勾出一絲譏嘲的笑意,眼中卻是濃濃的冷色。
與此同時,周清華正和袁煥等人一同聚在一起吃東西。
袁煥乃是戶部侍郎袁正道的兒子。袁正道本人乃是永嘉十一年今上親點的狀元,先入翰林一級一級的往上升,後來又入戶部,爲人剛直,不黨不羣,素有聲望。而袁煥爲其子卻是出了名的神童,頗有些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樣子。他之前一直都在鄉下老家讀書或是在外遊學,此次下場便奪了今年的解元和會元,可算得上是少年高才,旁人都道又要出一個“大三元”。周芳華那個剛定親的未婚夫與之相比只能算是螢火比之皓月。
袁煥也算是個隱形吃貨,提着筷子哧溜哧溜的吃了口端上來的羊肉煲,很是惋嘆:“這肉還是有些羶味,果然吃羊還是得去西北吃。我前年在那吃了一頓,那裡的烤全羊,那叫一個鮮。”
周清華眨眨眼問道:“袁大哥你一定去過許多地方吧?”說話間,她眼明手快的從袁煥的虎口奪下一塊羊肉。
袁煥眼饞的看着那塊離他而去的羊肉,彷彿看着一個遠嫁他鄉的初戀,很是惆悵。他喝了口湯,呼出一口熱氣,懶懶道:“不算多,只是隨大流逛一逛罷了。江州的鱸魚、西北的羊肉、雲州的米線、川州的辣湯......我都吃過。”
真乃高人也,周清華簡直高山仰止,嘆爲天人。
李初晴卻不給面子,撲哧一下笑出聲來:“哈,袁大哥這一路真有口福。”
袁煥又夾了口羊肉,滿不在乎的擺擺手道:“過獎過獎。”
衆人笑作一團,李初晴倚在周清華身側笑着揉肚子。周清華險些沒把嘴裡的茶給笑噴出去。
不過袁煥本也就是調節一下氛圍罷了,見衆人漸漸輕鬆便笑着說起了自己的見聞:“自從皇上拜了那天機道長爲國師之後,各地又重興僧道之學,那些不學無術的遊方道人倒是越發的多了。不過認真說起來,這道士,還是京城多,都快成了一大特產了。”
李初晴放下筷子拍手道:“啊,這個我知道。我娘原先有個小佛堂,後來聽說皇上封了國師就又不知道從哪裡擡了個元始天尊的像。”說到這裡,她都有些糾結了,“雖然說心誠者靈,不過我娘這種兩邊拜的也不知道靈不靈。”
李崇文終於忍不住伸手去敲李初晴的腦袋:“膽子真是越來越肥了,孃的事你都敢說上幾句。”這年頭都是子不言父過,李初晴這般口無遮攔多半也是給李王氏給慣的,簡直是什麼都敢說。
周清華搭了一句:“不過是上行下效罷了。說起來,舅母這般虔誠還不是爲了你和表哥?”
李初晴瞪着大大的眼睛瞧着周清華和李崇文,故作可憐的道:“你們兩個說起我倒是默契十足。”她頓了頓,拉着周清華的袖子道,“瞧清姐兒的口氣,倒像是嫂嫂。”
李初晴話聲還未落下,已經真真切切的被敲了一下。李崇文板着那張俊秀絕倫的臉道:“乖乖坐好,別亂說話。”說着便把李初晴提到了容皓身側。
李初晴無辜的眨眨眼,容皓本就冷淡的臉上卻浮上一絲淺淺的笑意。
就連周清華都有些臉紅,低頭作靦腆樣:李崇文條件是真不錯,只可惜是表哥,爲了下一代着想,她只能忍痛放棄了。再者,瞧李崇文的態度倒是真心拿自己當做妹妹看待,沒準心裡已經有了喜歡的人。
被李初晴這麼一鬧,原先輕鬆的氛圍就有些古怪了。周清華索性起身去泡茶,讓其他幾個人稍微輕鬆些可以聊點別的。
茶藝這種專門裝點門面的活兒,周清華近幾年已經學的很好、做得很流利了,單看動作便如行雲流水一般,優雅從容。等她端着茶回去的時候,那夥人已經說得起勁了。
袁煥吃撐了坐在椅子上,彷彿懶得連骨頭都要散掉了,他打了個飽嗝問道:“話說那天機道長到底是什麼來頭啊,怎麼就忽然冒了出來?我一路走來,不知聽了多少版本。什麼仙人入世、什麼山中誤食仙藥活了八百歲、更離譜的是居然還有什麼活佛轉世的說法......”
“前年皇上忽然重病,太醫院都束手無策,陳貴妃那邊就提議要尋個道士什麼的。然後晉王就推薦了天機道長,開始時還算謹慎,結果皇上用了幾次丹藥之後居然就康復了。自此,皇上就對天機道長十分信任,煉丹修煉,言聽計從。”容皓乃是成王世子,對此間內、幕知之甚深,只可惜他這樣平平道來半點起伏都沒有,叫聽的人都覺得無趣。
袁煥倒是不在意容皓的語氣,只是沉聲問道:“書上都說‘鬼神,造化之跡,雖非不正,然非窮理之至,有未易明者,故亦不輕以語人’,聖人都不言,一介道士怎能輕言?況且天子無私事,皇上龍體到底關乎社稷,怎麼就沒人勸諫一二?你父乃陛下胞弟,深受器重又怎能毫無一語?!”他說笑的時候眉目舒展彷彿微風拂過樹梢,令人輕鬆愉悅;可當他正容說着這些話時卻又一種巍峨高山一般的莊肅。
容皓聞言只是搖了搖頭:“我父王早就已經勸過許多次了,沒用。皇上也並不是不聽勸的人。只是近幾年龍體不適,越發依靠丹藥,自然更加篤信道教。無論誰勸都沒用。太子也勸過幾次卻被皇上打了出去,竟說太子是居心叵測。後來還是皇后不知從哪裡尋了一隻大的快要成精的人蔘來給皇上煉丹,這才幫太子挽回了一些聖寵。”
“那三位閣老呢,他們都沒勸?”袁煥問了一句,隨即又自嘲的笑了一聲,“是了,這種事他們哪裡會管?自從黃首輔致仕,曲閣老登頂,這內閣就越發的沒聲音了。”
“我記得謝國公也入閣了啊,他素來人品出衆,怎麼也沒說話?”李初晴託着腮問道。
周清華給衆人倒了茶,此時纔有空回頭和李初晴搭話:“謝國公本就身份尷尬頗受皇上忌憚。現今又是太子岳父,這些事上面哪裡敢多說?”說到這裡,周清華也對謝懷洲微有感嘆:他出生當朝第一等的世家,弱冠之年北疆從軍,拒敵於關外,風霜刀兵之下得了這當朝第一名將的名頭,何等的英雄。結果應詔入朝之後,雖然官拜兵部尚書後來又入了內閣,可實際上不僅自己所言所行都有着極多的拘束,唯一的一對兒女在婚事上亦是不順。
李崇文嘆了口氣:“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他舉起茶杯微微笑了笑,風輕雲淡的道,“馬上就要殿試了。我在此以茶代酒敬各位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