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大病後的第一日上學,卯正的梆子還沒敲起,房裡的婆子、丫鬟早早就開始忙起來了。
縮在被窩裡睡得迷迷糊糊的周清華被陳媽媽拉起來,先是換了衣裳然後又是一連串的洗漱活動。等到這些必要流程結束,周清華已經有些清醒了。
她今日照舊梳了個鬏鬏頭,上面纏了幾串珊瑚珠,簡潔而清爽。身上穿的是的粉色繡金交領襖子,上面的瓣蘭刺繡極爲精緻,下面則是素白色的雲紋裙子。在初春時節,頗有一種嬌憨俏皮的靈動神采。
“這是大小姐昨日送來的,小姐今日就戴這個吧。”陳嬤嬤從碧珠手裡接過玉鎖,小心的給周清華戴上。
大約是秉持着不能讓妹妹在周芳華跟前丟面子的原則,因昨日見到周芳華自周老爺那邊得了塊好玉佩,周涵華夜間便也令人送了塊玉鎖給周清華。周涵華對周清華這個妹子是真心實意的好,送來的玉鎖自然也不是普通貨色。那鎖片玉色皎然,光澤流轉時隱約間又有一點碧色透出,彷彿是水光盪漾,且這玉又質地細膩溫潤,當真是渾然天成。
等周清華用完早膳起身,碧珠和拂綠都已經準備書包袋子已經裝好筆墨紙硯的竹籃盒子,就等着周清華出門了。
周清華本以爲自己今日起得早,定然也比別人早到,沒想到去了閨學處,大部分人都已經到了。
二房的周夢華雖然和周墨華一般都是庶女卻自小養在嫡母跟前,平白養出一股清高氣,不僅瞧不上週容華連周芳華都瞧不上,自顧自地坐在一邊看書。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周夢華不喜歡周芳華她們,周芳華自然也不喜歡周夢華。周芳華早就看厭了周夢華故作清高的樣子——不過是個丫頭生的,也就是命好養在嫡母跟前罷了,居然還擺出這樣一幅瞧不起人的嘴臉!且周芳華素日裡連周清華這個正經嫡女都要較勁哪裡會服氣,索性也不理她,賭氣一個人在那邊看琴譜。
三房的周容華雖也是嫡女卻是那邊也擠不上,只能學着她母親衛氏的樣子低眉順眼的獨自坐在一邊看自個兒的繡樣。
周清華突然見到這麼三個涇渭分明的小團體,頓時亞歷山大。
她想了想,還是選了個靠窗的位置,獨自坐了下來。雖然她也想和這幾位姐妹交流親近,可她現在又不能就這樣貿貿然的湊上去,還是先保守些比較好。
周芳華倒是頭一個開口和她說話:“五妹妹今日倒是來得早了些,本還以爲你今日又是最後一個呢。”這話本是嘲諷,可偏偏周芳華說得溫聲細語,反倒更像關心。
周清華也大約知道原主不愛學習,每次都是卡着點到,所以只得懶懶回答道:“我病了這麼久,整日在房中被人看着,什麼也不能做,想來想去還是閨學裡最好玩。”
周夢華平素瞧不上週芳華,此時冷哼一聲,悠悠然地插話道:“從來都是飛來橫福,沒想到五妹妹卻是飛來橫禍,自個家裡坐着都會掉到水裡,真真是倒黴。”
衆人皆知周清華落水的事情和周芳華以及孟姨娘有許多說不開的關係,雖上頭的老夫人、周老爺息事寧人但也不妨礙周夢華拿來說事。只是,周夢華性格清高,雖然是諷刺周芳華的話,便是連周清華這個當事人聽來都有些諷刺意味。
周芳華被周夢華的話噎的面紅,過了一會兒才緩過氣來,作無辜狀:“三姐姐這話說得好沒道理。五妹妹的事不是已經查清楚了嗎?雖然當時是我約五妹妹出門的,可原就是那個叫青溪的丫鬟玩忽職守才犯的錯,那丫鬟也已經被髮賣了。”她咬咬脣,盈盈美目像是含了淚珠,十分委屈的接着說道,“三姐姐莫不是要我也落一次水才肯信我?”
周夢華冷笑了一聲,將書頁翻得嘩嘩響,只留個後腦勺給周芳華——二房裡頭有個極受寵的林姨娘,整日裡做無辜可憐樣,把週二老爺哄得團團轉,周夢華和二太太都吃了不少虧。所以周夢華對於周芳華這種無辜可憐樣只能是越看越噁心。
周清華卻是默默地嘆了口氣,有一點點的無奈。其實原主落水這事與孟姨娘與周芳華的關係是所有人心裡都有數的,只是周清華到底沒出事加上孟姨娘又有兒有女素得人心,周老爺也就只是按下不提,暗地裡接連一月宿在太太屋裡敲打孟姨娘。
家和萬事興,這話說得容易,做起來卻是難。
正在周清華思索着人生難題和未來發展道理的同時,六妹周雅華也進了門。
周雅華只有五歲,當真是如珠如玉一般的小美人。周清華已經覺得自己長得不錯,可和周雅華精緻的五官比起來卻仍有不足。只見她和周清華一樣簡單地梳了兩個鬏鬏頭,穿了白底靛藍梅花竹葉刺繡鑲領米黃的長襖,膝蓋下面露出月白色的裙子,身上帶了個小金鎖,如同初春裡頭枝椏上的花骨朵,看上去清新又可愛。
簡直要美出眼淚了好嘛,作爲顏控的周清華有點按捺不住地想去揉一揉妹妹的頭髮和臉蛋。
周雅華就性格來說也是個軟妹子,她乖乖地給幾個姐姐打了招呼,然後就乖乖地在周清華的身邊坐下了——錢姨娘一向很本分,常常教導周雅華要對嫡姐恭敬,所以周雅華對兩位嫡姐也都很信賴。就算是原主也在周雅華乖巧崇拜的目光裡找回了不少自信。
因爲先生馬上就要來了,大家都停戰溫習功課,周清華便悄悄從摸出原先藏好的乳窩卷想要吃幾口。做了一個多月的‘白富美’,周清華對於周家幾十道點心、粥、湯的奢侈早膳早就適應良好了。只是今日趕得急,她就喝了幾口燕窩粥、吃了一小罐拳頭大的烏雞紅棗湯。這些湯湯水水根本扛不住餓,她離開時順手就帶了幾塊乳窩卷。
周家小廚房手藝極好,周清華不僅吃得香甜還滿嘴奶香。正準備遞一個給小妹妹周雅華,便看見瘦高瘦高的辜大家走了進來。
辜大家四十多歲,容貌一般,身材略有點偏向竹竿但儀態極佳,硬是走出了翠竹搖曳的從容雅緻。據說她本來是周家旁支的一位小姐,因繼母苛刻便入了宮做了女官,熬了好些年,不僅見慣了世面人情還有學識涵養。只是她無兒無女沒個去處,索性便應了周家的邀請來做周家閨學的女先生。
她輕輕咳嗽了一下,示意下面的學生收起不相干的東西,然後才一個個抽查起課業來了。因爲衆人年齡差距略有點大,所以雖然都是詩書課抽查教導的東西都不一樣。
周容華、周夢華和周芳華年齡相近,所以辜大家便隨機抽了幾句較有深意的文理典故詢問,然後又查看了一下她們自己作的詩,點評一番。
到了周清華和周雅華就簡單多了,辜大家先看了佈置下去的字帖,然後才慢條斯理地抽查了一下上次佈置下去的課文背誦。
周清華實在想不到自個兒回到古代之後還要繼續背書大業,再加上前些日子光顧着補字帖,把課文什麼的全給丟下了。
“《禮記.學記》裡面玉不琢,不成器。下面是什麼?”辜大家的戒尺敲了敲桌角,語氣不緩不慢。
作爲理科生的周清華頓時有種被戒尺抵着喉嚨的感覺,不僅說不出話臉上也熱的慌——丟臉死了。
辜大家的目光自周清華漲得通紅的臉上掠過,然後才落到周雅華的身上:“六小姐,您來替五小姐答一下吧。”
周雅華黑珍珠似的眼珠子轉了轉,彷彿有點膽怯,但還是怯生生地接着道:“人不學,不知義。是故古之王者,建國君民,教學爲先。兌命曰:念終始典於學,其此之謂乎......”她越背越緊張,聲音也越來越小,過了一會兒便結結巴巴地說道:“先生,我忘記了......”
辜大家安慰似撫了撫周雅華的肩讓她坐了下來,然後才重新將目光轉向還站在那邊滿臉通紅的周清華,彷彿有些失望又彷彿有些嘆息地說道:“學習之事便如逆水行舟,五小姐若真有心向學便不應該因爲些許意外便輕易地耽擱放下。”她頓了頓,又轉身和其他人說道,“我知道,你們都是世家貴女,生來便高人一等,日後必然也會嫁入公卿世家得享榮華,學與不學意義不大。世人多言女子無才便是德,在我看來卻似矯枉之言,有德不妨纔是真平等之論。”
她黑沉沉的眼睛就好像吸走了無數的光,就像是深夜裡隱隱的星子,只見她一字一句地問道:“身爲女子本就多有不易。你們是想渾渾噩噩地再去經歷一遍那些周家小姐的命運,還是清楚明白地去享受自己的人生?”
辜大家的聲音不輕不重,卻是恰好打在了周清華的心頭。
是的,自穿越以來,雖然周清華表面上認了命,實際上潛意識裡卻依舊是消極抵抗。憑什麼啊,我要穿越到這種女人沒有自由、沒有人權的時代?雖然周清華沒有穿越到什麼全家都是奴婢的家生子或者吃不上飯的農戶,但周家難道就很好了嗎?能夠決定她未來婚姻的周老爺對她不冷不淡,周老夫人根本就不把她這個孫女放在眼裡,她未來的命運大概就像辜先生說得——作爲聯姻工具,嫁給一個門當戶對的男人,然後跟一羣小妾爲了一個公用男人鬥成烏雞眼。
對於周清華這種剛剛大學畢業,對於婚姻愛情還留有幻想的女生來說,這簡直是天大的打擊。更何況,在這裡,她甚至連一個能夠訴苦吐槽的親人都沒有,就算是哭還得要躲被窩裡咬着嘴脣哭。
可是辜大家的話卻一下子敲醒了她:是啊,當前的情況已經改變不了了,除了適應改變之外她更需要努力。就算是聯姻,她也是可以從裡面挑一個個人條件好一點的。你努力可能改變不了什麼,可是你不努力卻是連改變的機會都沒有。
就算是穿越,她也得好好地活下去,上天給了她第二次生命,絕不是讓她用來浪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