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餘光在天邊染出一層淡淡的金色,就好像是被少女褪下的金色的紗衣,綺麗而溫柔。遠處的山峰則是被那漂浮的遊雲遮去一半,只留下隱隱約約、令人遐想的山影輪廓,宛如半包琵琶半遮面。
周清華早已換了一身東地貴女的服飾正與崔成遠一前一後的往那遠處的靈山走去。
他們天還未亮就已經到了樂宜縣,正好趕上東地的女兒節,和朝中來使們交代了一些事情之後就一起去附近的靈山賞玩。
因爲已經是夏日,剛剛已經下過一場雨,此時地面皆是青青翠翠、帶着雨水的草地,漫天遍野的綠色就如同天地間被掀開的一塊大而寬廣的簾幕,自然人感覺到盛大和喜悅。
因爲女兒節乃是東地盛事,加之戰事還未影響到此處,所以走得近了,很快就聽到了歡喜雀躍的人聲。載歌載舞的少女和少年們互相對唱着周清華聽不出調子的山歌,銀鈴聲不知從何處傳來,帶出了溫柔的風聲。
周清華忍不住悄悄伸手拉住崔成遠,小聲道:“我記得,你當初說過要帶我來這的......”夕光灑在她的面上,顏色鮮妍,如同最珍奇的胭脂一般令她容光煥發。她此刻說的正是新婚時崔成遠所說的話。
崔成遠笑着替她掠了掠鬢髮,輕輕道:“是啊。”
明明是平平淡淡的一句話,周清華卻覺得心跳加快,適才被他不小心碰到的耳邊漸漸生熱。
崔成遠也不知有沒有看見她的窘態,只是輕笑一聲:“我們還有許多時間,總是能把握許諾的事情,一件一件的做到。”
周清華不覺低頭,手上卻是動作極快的將崔成遠推出去:“那要不,你先去唱一首啊?”
崔成遠含笑不語,正要說話,忽然神色一變,身形一動便已經飛快的拉着周清華上了馬。
此地偏遠,他們來時爲了省事本就是騎馬而來。只不過離得近了,周清華想要賞景,這才下馬牽着馬一起走路。此時崔成遠這一動一帶,卻是速度極快,周清華還未反應過來時就已經有一道黑影飛快的在她眼前擦過。
她甚至還來不及反應過來,崔成遠已經俯□喝道:“抱住我,俯身。”下面的駿馬彷彿是受了驚一般驟然發力,開始往山裡去,而就在周清華懵懂的被崔成遠按着俯□時,又一道箭影從邊上擦過。這一次離得更近,周清華幾乎可以感覺到那種凜冽而充滿殺機的氣息一閃而過。
這個時候,身後那些少年少女的驚呼聲,不斷被掠過的樹影,以及那呼嘯的風聲都像是被快進了的電影片段,風馳電擊一般的閃過。只有崔成遠那抱着她的手,以及平穩的呼吸始終陪伴着她。
周清華不敢鬆手,只能緊緊的抱住他,極度的恐怖之後反而是那種平靜至極的空曠,她問道:“剛剛是刺客嗎?”
“顯而易見。”崔成遠忽然拔出腰間的長劍,一手抓住繮繩穩住馬一邊道,“抱緊了。”
他話聲落下,便有劍光在林中閃現,簡潔而凌厲的對着身後緊追不捨的黑衣刺客掃去。彷彿是將軍陣前殺敵,寒光乍起間有刺骨的殺氣一晃而過。
雪白的劍刃映着殘缺的夕光,卻在一瞬間就染了血,密林之中,竟有幾分森然。
崔成遠百忙之中垂首命令道:“聽話,閉眼。”他用握着繮繩的左手護住周清華,劃了一個劍之後又策馬跑了起來。
周清華聽話的閉上眼,她靜靜的貼着崔成遠的身子,抱住他。沉悶的金戈交接之聲斷斷續續的響起,她只能隱隱的感覺濃重的血腥味就在鼻端飄蕩,而此時天邊轟雷之聲頓響,密密麻麻的雨滴應聲而下,彷彿是一襲雨簾子落了下來。
因爲林地漸寬,駿馬跑動的速動也快了起來,身後的人聲也漸漸的被拋開了去。風聲更是凜凜,樹梢被刮出倉促的聲響,冰涼的雨滴已經順着頭髮、面頰滑落下來,淅淅瀝瀝。轉瞬之間就造就了兩隻落湯雞。
周清華的角度,只能看見崔成遠那種如同尖刀雕刻出一般的五官輪廓。真是奇怪,她這樣怕死的人,此時此刻想到的竟然不是埋怨崔成遠得罪人連累自己,反而是一種出人意料的安心的信任。這種感覺又和守城的時候不一樣,是一種:彷彿有對方在,便是刀山火海之中,竟也不能令她退卻、
崔成遠側首聽了聽後面的人聲,低聲道:“後面那些人馬上就要追上來了。沒辦法了,等會兒我數一二三,我們就跳馬。”這是必然的選擇,這種時候,敵衆我寡,騎着馬只會引人注目。而此時正是大雨,天色暗暗,若是棄馬尋個地方藏起來就可以靜候護衛的到來了。
周清華閉着眼點點頭,她心中默數了一二三,然後就感覺崔成遠抱着她凌空一翻,直接就越過馬鞍滾下坡去。他臨去之前用馬鞭重重的擊打了一下駿馬,使得馬匹受驚,一個呼嘯間就直接竄到前面去了。
周清華被崔成遠抱在懷中,他們直接就從柔軟的草地上滾了下去,一地的雨水和草屑,只有溼漉漉的雨聲如影隨形,天邊偶爾閃過的閃電使得他們彼此的狼狽一清二楚。坡上正好有塊橫出來的石塊,崔成遠用左臂護着周清華滾了下來,手臂和石塊發出沉默的碰撞身影。很快,後面的馬蹄聲就飛快的傳了出來,直接就朝着他們拋棄的馬離開的方向追去。
等那些刺客的身影都不見了,周清華才終於鬆了一口氣。她全身都已經溼透了,但此時也顧不得這些,動作迅速的伸手去看崔成遠的左臂:“你的手怎麼樣了?”本來當初湘皇的一箭就已經傷了崔成遠那隻手,養了這些日子,剛剛又因爲護着周清華而被石頭碰撞過,肯定是要傷上加傷了。也不知道會不會影響到往後。
崔成遠搖搖頭,並不作聲。他看上去似乎在想些什麼,緊緊的抿着脣,但很快就回過神來,伸手拉住周清華往下邊走去:“我們先找地方藏一會兒,這裡的事瞞不了多久,很快就會有人來的。”他安撫似的對着周清華笑了笑,“能在靈山上遇到這種事,我們也算是有緣人了。”
周清華沒力氣再笑,只是憂心忡忡的看着崔成遠一直垂落在一邊的左臂,跟着他走。腳下的草地本就鬆軟,接連的大雨更是把草地地面打成一片泥濘,茫茫天地,樹影重重,竟然只有他們兩個人是可以互爲依靠的。
坡地下面是山中溪流經過的一條溪道,水聲急促,怕打着岩石。崔成遠帶着周清華在周邊轉了轉,很快就尋了一顆身量適中的樹抱着人坐了上去。
這種地方,躲藏的時候不易引人注意,若真是被發現了,還有水路可以逃生。
周清華默不作聲的看着崔成遠小心翼翼的用外衣披在上面替她擋雨。他們離的很近,崔成遠的手還放在她的腰上,那種溫暖和熟悉的氣息包圍着她,使她不知不覺間放下心來。她感覺到崔成遠手上那種灼熱的溫度,身子一軟,忍不住擡起頭來。
崔成遠正低頭看着她,他的眼中彷彿也帶着一層雨幕,睫毛上還沾着雨水,他緩緩地吻了吻周清華的脣,珍之重之。他的脣柔軟灼熱,吻人的時候就如同柔軟的溫水流過,使她的身子有一瞬間的放鬆。
周清華靠在他的懷中,此時天地茫茫,刺客也不知在何處。雨打在樹葉上的聲音、溪水潺潺流動的聲音都已經漸漸遠去,只有她身邊的男人才是真實的。她忍不住更加緊的抱住崔成遠。只是,就好像是有絲線輕輕的擦過一般,她的心頭隱隱一動,幾乎是不自覺的開口問道:“剛剛刺客出來的時候,我覺得你並不是十分驚訝。”話一出口,她自己就驚住了。
崔成遠並沒有馬上回答,他只是轉頭垂眼看着周清華。明明沒有多少光亮,可他的眼神依舊清晰如同往日,可以叫人感覺到一種類似於光暗之間的複雜。
雨水繼續淅淅瀝瀝的從周清華的身邊滑落,她周身都是溼漉漉的,狼狽不堪的就像是被水打溼了羽毛的小鳥,可憐兮兮的連飛也飛不起來。她知道自己現在最好的選擇就是不要再胡思亂想,只要安安穩穩的聽着崔成遠的話就好。多麼好的言情劇情啊,男女定親的靈山,雨夜裡面的刺殺,如同相愛至深的情侶一般不離不棄的互相扶持。忽略到那些令人疑惑的蛛絲馬跡,她也許就會覺得自己得到了最可靠的丈夫,是世上最幸運的女人。
可是此時,周清華還是艱難而緩慢的退出崔成遠的懷抱,她擡起頭認真看着崔成遠,一字一句的把自己要問的話問出來:“現在是戰時,你前段時間明明忙得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這一次卻特意提出要帶我來靈山。最重要的是,你還不要護衛,只帶了我。”
崔成遠脣角有淺淡的弧線勾起,他忽然伸手替她擦去面上的雨水,溫柔而耐心的引導着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的周清華:“你要問什麼,清華?或者說,你想知道什麼?”
他屹然不動如同亙古以來便不曾改變的深海,無數的風暴和暗潮就藏在他無聲無息、平靜的海面下,他是如此的迷人,無數的人不顧生死的受過他的誘惑,無數的人前仆後繼把屍骨埋在裡面。他如此溫柔,也如斯殘酷。
周清華感覺自己的手指都開始哆嗦,雨夜裡特有的寒意慢慢的包圍着她,令她懷念起崔成遠結實溫暖的懷抱。她知道,只要她問,崔成遠自然會回答,而且毫無謊言——這是他一貫以來的作風。可是,她真的要揭開這層包裹着殘忍的美好簾布嗎?有時候,無知亦是一種生活的方法。
周清華抓着自己坐着的樹枝,深深的呼吸了一下,不知從哪裡得來的勇氣,與崔成遠對視着,冷靜的問道:“那些刺客,都是在你的意料之中?”周清華自覺自己還不至於爲了那麼片刻的溫情就自欺欺人。
崔成遠並不否認,他平靜的點了點頭,看不清神色,只是淡淡道:“這種時候,戰局拖延,無論是朝中還是湘國,肯定都會想別的法子來破局。這種時候,派刺客來刺殺我,顯然是再簡單不過的解決方案。”他幫着周清華擰去髮尾的水,動作小心翼翼,一如往日。他輕輕道:“我想這種時候已經算是最好的時機,他們一定會動手。所以就特意帶你來這裡,也算是引蛇出洞。”
周清華很敏感的捕捉到了他嘴裡那個“朝中”,接着問道:“你的意思是,朝中有人通敵賣國,做爲內應聯合湘國一起對付你?”
崔成遠低低的笑了一聲,這笑聲很低也很撩人,被藏在雨幕裡面,幾乎只有他們兩人能夠聽到。只見他意味不明的開口接着說道:“是啊。對於慈安太后來說,如果我能夠被湘國人殺死,到時三軍無主帥,東地必然會迅速失守。這樣一來,她就有了另立新君的名頭。就算是湘軍上京,到時候只要封先太子妃謝氏爲皇后,自然可以謝國公推上戰場替她賣命。再如何,她都能做一個垂簾聽政的太皇太后。”崔成遠雖然不知道慈安太后具體的謀劃,但是他這樣的人,只要抓住一個點,其他的大約都知道的差不多了。此時娓娓道來,不帶半點遲疑。
“她,她是瘋了吧?”周清華這一晚上本就受了不少驚嚇,此時聽到慈安太后這麼一番“宏圖偉略”簡直是氣火攻心,根本顧不上尊卑禮儀一類,也顧上對方“太后”的身份,直接冷笑道,“她簡直是與虎爲謀,自毀長城。東地百姓千萬皆是大越子民,這裡的城池沃土亦是大越疆土,她輕輕鬆鬆就拱手送人,難道就沒有半點的憐憫之心嗎......”
崔成遠一直安靜的看着周清華髮火說話,等她發完火了才說了一句:“剛剛的事情,你要是不問,我大約會很失望的。可是你問了,我真高興,清華。我真喜歡你這樣子。這麼天不怕地不怕,誰也不放在眼裡的樣子。真實的叫我感動,叫我心動。”他出人意料的湊上去吻了吻周清華,溼漉漉的吻就落在周清華的脣邊,崔成遠的聲音在黑暗裡面聽得尤其清楚,“我們第一次正是見面的時候,我記得你就說過那麼一句‘楚王什麼的,管他們去死’。我想,這真是個有膽氣的小姑娘,我也許會很喜歡呢......”
在現代的時候,常常會有姑娘因爲男友記不住自己生日、相識紀念日等等事情而發火甚至吵來吵去要分手。可是周清華同學卻不幸的攤上了一個記憶力超羣的丈夫。他不僅可以防止她下棋反悔耍賴還可以把所有的糗事說的清清楚楚,那種感覺簡直是叫人痛不欲生啊......
周清華簡直被崔成遠這種神經病一樣的反應給驚呆了——魯迅叔叔說真的勇士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可是這種時候的勇士有什麼用?崔成遠的喜歡又有什麼用,能拿來當飯吃嗎?最後還不是被當做砧板上的肉算計的死死的?她乾乾脆脆的賞了他一拳(當然,力度不大),當機立斷的把人推開了:“你剛剛說這種時候是最好的時機,這是什麼意思?”
崔成遠笑容更甚,大概遠離了那麼一些繁雜的人事,這個人身上某些藏得很深的東西就會冒出來,有一種危險的吸引力:“就是你想象中的意思。”他認真打量着周清華忽變的神色,微微一笑,“這一次的來使裡面就有他們的人,我也不清楚到底是誰,只能用最簡單的方法測試一下。我帶你來靈山,對於他們來說就是再好不過的時機了,肯定會有所行動。至於刺客,他們倒是肯定的湘國人,否則的話到時候也不好嫁禍。”
周清華聞言默默的思量了一下,擡眼朝着崔成遠笑了笑,溫聲道:“你計劃的井井有條,這麼說,那些刺客估計很快就能解決了?”
崔成遠點點頭,他看了看天色——因爲下雨,外邊早就是一片昏昏暗暗,看不清五指。他只是大概的估量了一下時間便道:“這種時候,那些刺客們大概都已經被抓住了吧。”他頓了頓,“等找出來使裡面的內應,我們就可以直接把人送到京城去。陛下那邊也算是握住了太后的一個把柄,想必又有好一段時間的安穩日子。如果應用得當,也許還真能把太后給徹底解決。”
聽到能夠幫上姐姐和姐夫,周清華心裡面忍不住也鬆了一口氣。她心下輕鬆,不再說話,然後平靜的、出其不意的伸出手要把崔成遠給推了下去。
不過,崔成遠倒是早有準備,不用人推自個兒便自動自覺的往下跳。他輕輕落地,然後挑了挑眉,黑眸裡面含着淺淺的笑意,哪怕是這種時候也是一中令人心動的俊美:“跳下來吧,我接着你。”
這時候,周清華根本不想理這個人:在這個人的心裡面,所有的東西都是可以拿來當做籌碼,他自己的性命是這樣,周清華的性命更是如此。這樣的人,披着一張溫柔俊美的外皮,裡面卻是一顆石頭心。他嘴裡的“喜歡”或者“愛”會有多少是真的?
周清華本着廢物利用的想法藉着崔成遠跳了下來,然後用過就扔的一個人往回走。
崔成遠獨自站在遠處,看着周清華的背影,摸了摸額頭,自言自語的笑了一聲:“麻煩了,居然是真的生氣了。”他懷着“剛剛發現愛上對方,結果就把對方給惹惱”這種悲慘至極的感想追了上去:“你走錯路了,還有條近路。”
周清華惱羞成怒,乾脆不去理他:“我就是要走原路,你自己去走近路好了。”
崔成遠沒法子,只能跟在後面走着。一邊走還要一邊解釋:“別生氣了,我會這麼做,至少是有九成的把握。再說,我也不知道那內應是誰,要是留你一人在他們之間,豈不是更危險。”
周清華權當耳邊風,一鼓作氣的往外走。
不過雖然她自覺很有骨氣不願意去理會崔成遠,但這骨氣也很有限。雨中的山路並不好走,山路泥濘,周清華本就勞神勞力、手腳痠軟,一邊艱難的走着一邊聽着崔成遠平穩的腳步聲。恨得不行,一邊後悔沒走近路,一邊又想着要不先理一理對方,好歹讓對方把自己背出山?不過她到底心頭一股氣撐着,不願認輸,居然還真的走出了靈山。不過,要是外邊沒有馬車等着,她肯定是要暫時性的認輸了。
果然,外邊已經有一輛馬車安靜的等在那裡。整整齊齊的護衛隊更是排列在一側,風雨之中也不動分毫。
等在那邊的護衛見到兩人都有些激動,只見一個等在隊列最前面的護衛駕馬快步上前,下馬行禮問候:“將軍,夫人,您兩位都沒事吧?”
崔成遠面色冷峻,已經不見半分對着周清華時候的笑容,他冷淡的問道:“人抓住了嗎?”
“是。”那護衛壓低聲音,目光在周清華面上一掠而過後就在崔成遠的示意下認真稟報道:“是洪副將。我們還截獲了一封密信,是宮裡出來的,蓋了印。”
崔成遠點點頭——密信也算是意料之外的收穫。他不知想起什麼,神色一動,側頭和那護衛首領小聲交代了幾句,然後才接着道:“此事事關重要,暫時不要泄露出去。”
“屬下明白。”那護衛面色激動地點點頭,但也很快就沉下聲應下了。
周清華在旁冷冷看着,知道崔成遠大約是另有想法,不過她也不感興趣——反正是變着法子算計人。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好晚,也好狗血,邏輯死光了。
大家晚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