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緩步走出,袍子上的瑞獸溫順的俯趴着,玉帶亦是帶了點幽幽的光色。從樹枝與樹葉的交叉處撒落的月光忽然明亮了那麼一瞬,周清華也終於看清了他的臉。
長眉若劍,鼻若懸膽,薄脣帶笑,不知是否是月色溫柔的緣故,那雙宛若幽潭的眼眸仿若含着一絲清晰的笑意,竟透出微微的溫柔。正是崔成遠。
“我適才在樹後小憩,本來不想打擾,倒是沒想到最後還是驚擾了周小姐。”他微微垂首表示歉意,顯得彬彬有禮,顯得溫文親切。
周清華卻還是本能的豎起了防衛罩,她對於這種心安理得做出偷聽行爲的人很是看不慣:“崔公子適才既然能夠出聲現身,何不一開始就示意我和同伴?”她仰起頭,微微擡高下巴,顯出幾分居高臨下的傲慢來,懶懶的譏嘲道,“想來是崔公子是做慣了樑上君子,做起偷聽的事情也是輕車熟路......”
周清華這話到底有些刻薄,但崔成遠面上的笑意卻更加濃了。他擡眼瞧了瞧周清華,語聲裡面不免帶了點慣長的風雅文趣:“在下一直都在賞月,入了迷,剛剛纔回過神來。”他看着周清華的目光帶着一份含蓄的安撫,“周小姐乃是錦繡的好友,此處巧遇,很是不必這般咄咄逼人。”
這話的意思卻是暗示周清華他什麼也沒聽到,什麼都不會說出去。
聽到他的話,周清華的臉色不禁緩和下來,她輕輕朝着崔成遠頷首道:“我在走廊上吹風吹得頭疼,倒是叫崔公子遭了無妄之災,還請公子見諒。”
周清華也不管崔成遠的迴應,徑直福了福身:“家中瑣事繁多,我作爲主人不好離場太久,就先回去了。”她看了看崔成遠輕輕挑起的眉頭,敷衍着加了一句,“夜裡風涼,還請公子小心着涼。”
崔成遠躬身還禮,目送着周清華離開。許久之後,他才轉身撫了撫乾枯的樹幹,彷彿有些出神:“真是奇怪......”
不知是不是月色太好的緣故,崔成遠覺得周清華的一言一行瞧起來竟然都很有幾分動人之處——他前世雖然不曾聲色犬馬,但到底也算是見慣美色,及年長,美人於他不過是一副皮囊,紅粉骷髏皆是一般無二。
這還是他重生以來,第一次覺得美人可親可愛。真是太奇怪了......
周清華自然不知道崔成遠的心思,她在宴席上接連被灌了好些酒,最後只得醉暈暈的被碧珠和拂綠扶着回去。一路夜風吹拂,她雙頰微微泛紅,頗有些海棠春睡的美態,只是此時神智一清,微微有些惆悵。
碧珠要扶着她回房,只是周清華今日卻忽然起意要去琴房。兩個丫頭拗不過她,只好扶着她去了琴房。
只見月光自紗窗裡面照進來,猶如飄雪一般的鋪了一地,雪白雪白的。青玉小案上擺了一架木琴,案邊擱着的青瓷花囊插着晨間折來的花枝,幽香脈脈而來,仿若未盡的情愫。
周清華看着那琴上的油亮清晰的木紋,想起制琴人那晦澀不明的情意,忽然心上冰冷,悲從中來。
謝習風今日並沒有來——他早就已經在上月悄聲離京遠去,輕車簡從,無聲無息。這事,周清華卻是今日才知曉。
案邊的半舊的錦團被月光照的有些發白,看上去有些涼。周清華也不管扶着自己的兩個丫鬟,跌跌撞撞的坐了上去,擡手撫着琴絃。木琴發出“仙翁,仙翁”的聲響,打破了滿室的寂靜,周清華知道這琴絃有些鬆了,大約是要再調一調音了。
她倦極似的伏在案上,眼角微紅,卻一點淚水都沒有。到底有緣無分,情不深緣更淺。
周清華退場退的早,歇地也早了些,周正聲作爲男主人推杯換盞間大醉一場。嫁女兒這種事實在令人悲喜參半,周正聲半醉半醒便讓人扶着他去了孟姨娘的嘉行居。
孟姨娘早早收了眼淚,換了一身衣裳,提早準備好了解酒湯和熱水。她先是體貼小意的伺候着周正聲喝了湯,泡了熱水,只把人伺候的舒舒服服,這才一齊共赴雲、雨。
周正聲近來一直歇在正院,此時瞧着燈光下面孟姨娘嬌嬌媚媚的容貌,更覺得貼心意動。他拍了拍孟姨娘的身子,起了點憐香惜玉的心思:“唉,時間過得真快。芳姐兒都要出嫁了.......”想起當初牙牙學語的女兒如今嫁做人婦,他更添幾分愁腸,“這麼多年,一晃眼就過去了。”
孟姨娘垂首作垂淚狀,弱不禁風一般的依着周正聲:“芳姐兒出嫁,妾這心裡頭是再高興沒有的。”她輕輕的擡眼看了眼周正聲的神色,小心翼翼的樣子,“只是,想起樂哥兒,這心裡頭......”她語聲幽幽,仿若帶了點難以言說的愁緒。
提起兒子,周正聲也忍不住回了回神:“樂哥兒怎麼了?”兒子不是好好的嗎?
孟姨娘卻嘆了口氣,眉間更是憂傷:“嫡庶有別。芳姐兒是庶女,嫁的自然是比不上其他小姐,這點妾也認了。只是樂哥兒,他自幼好學,三歲啓蒙,寒暑秋練不曾有半點懈怠,便是老爺也常說他聰明好學,懂事聽話。只是可惜投胎在妾這肚子裡,生生就矮了人家一頭。妾一想起這事兒,這心就跟刀割一般。”
天地良心,說句實話,大李氏在的時候,孟姨娘是真心實意的盼着她能多活幾年。畢竟大李氏那身子,生出了個周清華純粹是僥倖,肯定是生不出兒子的。只要大李氏始終如一的佔着這正室的位置,哪怕她再不願意,自己的兒子作爲庶長子最後也是會被記做嫡子繼承家業的。
只可惜,哪怕孟姨娘小心翼翼的供着人家、躲着人家,大李氏心高氣傲,自己就硬生生把自己給氣死了。然後衛國侯府就把小李氏送來了,乾脆利落的就把孟姨娘掃到了後院的一角窩着。小李氏懷孕那會兒,孟姨娘不知拜了多少佛、燒了多少香,直盼着小李氏能生個八小姐。
果然,十月懷胎,瓜熟蒂落,小李氏果然還是生了個小姐兒。孟姨娘拍着胸脯直鬆氣,卻是再也不敢心安理得的繼續等着做夢了。
所以,最好還是先定個名分。再如何,周禮樂要是能記做嫡子,日後前朝也是好走許多。所以,這纔有了孟姨娘今日的話。
周正聲此時已經醒了神,他皺着眉頭去瞧孟姨娘。燈光昏昏,孟姨娘垂頭擦淚,烏髮若錦繡垂落肩頭,雪膚花貌,珠淚盈盈,楚楚可憐。
周正聲此時的心卻是冷冷靜靜的,就像是冷水澆過——涉及利益,他是再沒心情談情說愛。若大李氏還在,嫡子沒有指望,他自然是盼着長子能夠記爲嫡子,繼承家業。所以,他才爲了這事屢次三番的和大李氏爭執,半點不願退步。
只是,後來有了小李氏,他想要個嫡子的心思就又回來了。尤其是小李氏懷孕那會兒,周正聲是真的滿心盼着能有個嫡子。只可惜,還是個女兒。
到底是唯一的兒子,又是自己教養長大,除了出身再沒有可挑剔的。周正聲心裡動了動,還是對周禮樂起了點憐惜之心:“再等幾年看看吧。”他含糊的許諾道,“夫人那邊,總是要有個交代。”
“要等幾年?”孟姨娘擦擦眼淚,酥、胸依偎着周正聲,聲音軟的很,“不是妾心急。若只是妾一個人的事,再長的時間,妾都可以等下去。實在是樂哥兒都十六了,年紀也大了,要說親事、要下場應試。孩子的前程,可是一點兒也耽擱不起......”這話裡頭,既有含蓄的表達現實上的既有需求,也有不動聲色的表述一下週禮樂的年紀。庶長子年紀實在大了,真有個嫡子,年紀上頭就差得多了。
周正聲微微嘆氣,撫着孟姨娘光滑的肩頭,目光越過窗欄看向窗外夜空:“行了,再等兩年。到時候,我自然會給你和樂哥兒一個交代。”
孟姨娘果然喜極而泣,丟了帕子,細嫩的小手不住的給周正聲揉着肩:“還是老爺疼他。這事樂哥兒若是知道了,該有多高興啊。”
周正聲此時卻肅起臉,沉着聲音交代道:“這事先不要和樂哥兒說,他此時正該一心一意的用功進學。”他冷冷的瞧着孟姨娘,黑色的眼眸裡面冷冷靜靜的,“若是你漏了風聲,我只當做一個字都沒說過。你自去做你的夢吧。”
孟姨娘知道周正聲的性子,一邊服侍着他躺下休息一邊急急應聲道:“老爺的吩咐,我哪日沒照做?就是給妾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亂說話。老爺放心就是了。”
“你知道就好。”周正聲嘆了一聲,因是累極,他一沾着枕頭便睏意上涌,“行了,安置吧。”
孟姨娘自然是千依百順的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