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國公主的出嫁是在七月末,而京城的寧靜與祥和也只持續到七月。
八月三日,御史卓文謙上摺子彈劾江州官員賑災不利,欽差莫嚴同流合污、中飽私囊。
卓文謙乃是永嘉二十年的進士,當時的名次不值一提但江湖人稱“罵神”。顧名思義,此人文辭如刀,字字刻骨。他這人從來奉行的就是“不打無把握之仗”,每次彈劾比如應者如雲,可稱得上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他爲官多年光是被他的奏摺彈劾下來的三品以上的官員就有十數人,便是勳貴方面也有幾個伯爵一類被參下馬,可算是戰績輝煌。
他這摺子一出,滿朝譁然。皇帝當即下令徹查。首輔曲善水由於舊病未愈又是莫嚴當初的推薦人爲避嫌起見提出在家休養。
八月五日,莫嚴被人發現自殺於江州府院,其家中發現與多名官員私下來往的書信和賄賂所得的金銀。
八月十五日,經刑部審查,判定莫嚴爲畏罪自殺,其貪污案裡的涉案官員多達十幾人,甚至還有京中位居三品以上的官員。皇帝怒極,下令嚴查。
八月二十日,皇帝下旨將那些涉案的官員悉數下獄。其中,就有袁煥的父親,時任戶部左侍郎的袁正道。袁正道和莫嚴皆是永嘉十一年的進士,可算是同年,加上莫嚴手上有一封未寄出的書信收信人便是袁正道,即便是原先對他信任有加的皇帝都忍不住對袁正道起了疑心。
這日,周清華正好來衛國侯府送周老夫人壽辰的帖子。她對於這幾日的事情早有耳聞,一個人憋了許久又找不到人說,便忍不住跑到“剛剛病癒”的二舅那邊去問問題:“二舅,你以前也在御史臺,那你認識卓文謙卓大人嗎?”
李修柏正穿着月白色的袍子,拿着剪刀在自己的院子裡修剪花草。他聞言只是勾起脣笑了笑:“此人文字功底可算是一流,但他之所以能被稱爲‘罵神’,倒不僅僅是因爲這個。”頓了頓,他拿起手上的剪刀,揚了揚長眉,本就平凡的容貌顯出幾分灼人的神采,“你看,我要修剪花枝就免不了用到剪刀。這花枝被剪了,你說這是我的功勞還是剪刀的功勞?”
周清華沉默了一下,她明白李修柏的意思:卓文謙之所以能戰則必勝並不是因爲他文筆有多好、又或者有多會罵人,而是因爲此人乃是他人手中一柄“修剪花枝的剪刀”。站在他背後的乃是朝中一股極其強大的勢力,一個足以令人畏懼的巨人。
周清華咬了咬脣,索性直接問道:“當初不正是曲閣老推薦莫嚴爲欽差的嗎?何必要......”
李修柏卻輕輕的拍了拍她的小肩膀,用一種輕緩的語氣笑道:“欲先取之,必先予之。從一開始,莫嚴就註定了是一個棄子。”李修柏微微的嘆了口氣,“你可知道和莫嚴通信的那些官員都是屬於哪邊的?”
周清華蒼白着臉搖了搖頭,心裡面卻已經有些底了。
李修柏低頭瞧着年少的侄女,眼中掠過一絲複雜的神色,語聲卻依舊是淡淡的:“莫嚴明面上雖是齊王黨的人,實際上卻是太.子.黨埋下的暗子。此事一出,不僅太子黨備受打擊,便是太子怕也得不了什麼好處。”這事本是密事,沒有多少人知道,可這案子一揭開,稍稍知道點內.幕的人差不多都猜到了。
的確,這事明面上乃是一個貪污案,可這案件不僅涉及道江州大小官員還牽連了京中數位高官,簡直就是一個巨大的利益網。通過這個利益網,無數的金錢和權力被集中起來,而似乎站在這個利益網最上面的太子在皇帝眼中簡直就是個結黨營私、窺視帝位的逆子。
周清華低着頭看着自己的腳尖,她新制的繡鞋上面綴着一顆明珠,幾乎不染塵埃。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慢慢的開口問道:“那袁大人......”
李修柏搖搖頭,默然的搖了搖頭:“他曾在太子的詹士府任過職又是莫嚴的同年,加上莫嚴手頭的那封書信。基本上是不可能脫罪了。此事之後,今上只會覺得自己以前是被欺騙了,他之前的在今上眼中的‘忠貞孤直’都會成爲今上被欺騙的證據。”
周清華咬着脣許久說不出話來,只是皺着眉頭。
李修柏卻嘆了口氣,頗爲體貼的道:“明日你幾個表兄約好要去探望袁煥,得了消息,會和你說一聲的。”袁煥上次去找曲閣老當時說情,雖然當時沒事但過了一段時間就被藉故打了一頓板子,最近一直都躺在家裡休養。
周清華勉強露出個笑容,溫聲細語的道:“還是二舅你最好。”
“行了行了,別拍馬屁,我可不吃這套。你這丫頭從來都是用得着朝前,用不着朝後。”李修柏拂了拂袖子,頗有點事了拂衣去的姿態。完了,他還摸摸小侄女的頭,“還不去見你外祖母?她都念叨你念叨了一上午。”這話說得頗有點酸溜溜的味道,叫人聽了便覺得好笑。
“嗯,我這就去。”周清華彎腰給他行了個禮,快步退了出去。她舉止優雅文靜,繡着蘭花花卉的裙裾半點不動。
李修柏繼續低着頭修剪枝葉,過了一會兒,他忽然想起什麼似的笑着搖頭道:“這丫頭這樣的性子,崇文怕是不合適......”他擱下剪刀,摸了摸葉子,漫不經心的道,“也不知道最後會是便宜了哪家?”
此時,太子府上亦是一片驚惶。先是宮中派來的護衛圍了整個東宮,然後便是皇帝身邊的大太監黃庸帶着聖旨前來宣旨。
皇帝在宮中惱怒交加,直接便下旨斥責太子,令太子不必上朝,閉門靜思。這已經算是一個比較嚴厲的暗示了。再嚴厲點的估計就是廢太子了。
黃庸來宣讀聖旨的時候稍稍擡了一下眉梢,看着太子跪在一邊滿面蒼白,心裡暗暗嘆了口氣:這位太子也不知道是隨了誰?皇后看着面軟心慈,那手段卻是沒人不知道,陳貴妃也只得退開一步。即便是皇帝,雖然看着仁儒,年輕的時候狠心起來也是個一刀見血的主。偏偏太子卻是這樣一幅德行,真是叫人沒話說。
“殿下,接旨吧。”黃庸溫聲示意道。他能夠有到如今的地位,不過依的是“謹言慎行”二字,太子還未被廢自然還是太子,他自然得尊之重之。至於以後,那誰知道呢?
太子容瑜長眉微微顫了顫,瘦削的面部肌肉幾乎僵住了,他遲疑了很久才鄭重的伸手接過聖旨,緩緩道:“兒臣領旨。”
太子妃謝晞雲就在一邊。她穿着太子妃的正裝,頭上和手上佩戴的珠飾極少,看上去面容宛若冰雪,眼中卻是水一般的溫軟。她側頭瞧了眼僵立的太子,心中十分不忍,忍不住伸出手扶了他一把。
黃庸瞧着這夫妻兩個難得和睦的景象便彎腰笑着道:“陛下還在宮裡等着奴才,奴才就先告辭了。”
謝晞雲從侍女手裡接過一個暗色的荷包,上前親手遞給黃庸:“一點心意,還請公公收下。”她語聲委婉,十分懇切的樣子。
黃庸手指微微使勁,又掂了掂分量——很厚實,很輕,顯然是銀票。黃庸面色不變的笑道:“那就多謝兩位殿下了。”頓了頓又體貼的多加了一句,“還請兩位不必太過擔憂。宮中自有皇后娘娘會替兩位分說。”要不怎麼說皇后厲害呢,都這樣了,皇后那邊也依舊穩如泰山。
謝晞雲勉強笑着應了一聲,又和黃庸說了幾句話,這才令人送了黃庸出去。等黃庸的背影不見了,謝晞雲轉過身去看了看容瑜,用盡量溫柔的語調安慰道:“你別擔心,還有母后在,我們都會沒事的。”她猶豫了一下握住容瑜的手,纖細的手掌上隱有溼汗,“再不濟,我父親也不會看着不管的。”
容瑜擡眼看了看謝晞雲,沒有像往常一樣甩開她的手,眼眶紅了紅卻依舊是默然不語。
謝晞雲抿脣笑了笑,她靜靜地看着容瑜,蒼白如雪的臉上帶着一點罕見的羞澀和喜色,湊近容瑜耳邊道:“有件事我本來還想晚些和你說的,現在告訴你也好。”她的呼吸就在容瑜的耳邊,帶着一種溫熱的氣息,“我有喜了。”
這句話一出,容瑜整個人都怔住了,他腦子有那麼一刻幾乎是空白的。過了好久,他才反握住謝晞雲的手,緊緊的:“謝謝,謝謝。”此情此景,他只能這樣輕輕的說上一句。
謝晞雲面上掠過一偏紅霞,她下意識的撫了撫自己的小腹,聲音溫柔的像是冰化作的水:“殿下,您放心吧。無論如何,我都會陪着您。”無論是刀山還是火海,是生還是死。
當初,她豁出性命、賭上名節也要嫁給他,受了那麼多的非議、那麼多的苦,如今也終於將要看見曙光了。
作者有話要說:莫嚴和袁正道是同年,我之前在第二卷的第二章提過:他們都是永嘉十一年的進士,只不過袁正道當時是狀元。同年、座師這些都是官場上比較緊密的關係。很多勢單力薄的文官就是依靠這些關係步步高昇的。
這章11點多才寫好,我猶豫着是馬上發還是明日發。後來想想,準點刷更新的話大家和我都輕鬆很多。所以就這麼愉快的決定了。
寫完太子寫齊王,我覺得下章你們會(⊙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