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真正清醒的時候,牀邊已經圍滿了人。
有眼角微紅的皇后,掩面而泣的方淑妃,哭的一臉淚水的安樂公主,還有身着戎裝、跪了一地的臣子和太醫。
聽完皇后斷斷續續的哭訴聲,知道了太子、齊王等人的死訊,皇帝幾乎要重新再昏一次。他擡起昏昏的眼打量着滿屋子的人,看着老當益壯的謝國公等人和自己身邊的這羣老弱婦孺,忽然悲從中來,忍不住也落了淚。
人生四大悲:早年喪母、青年喪父、中年喪妻、晚年喪子。皇帝這一輩子勉強也算是都湊上了,他子嗣雖然比起先帝來說也還行,但也不過五子二女。死了最看重的兩個兒子,逃了一個逆賊兒子,剩下的也就只有楚王和荊王了。
安樂公主見到此景,心中酸楚難言,亦是跪着上前痛哭起來:“父皇,父皇......你別難過。這種時候,你要好好保重自身,如今朝中宮裡,都需您來掌啊。”她語聲哀哀,面上更是淚痕道道。
皇帝竭力伸手撫了撫她的頭髮,這種時候,唯一留在身邊的女兒反倒顯得尤爲可貴了。他憐惜的看着女兒通紅的眼睛、枯亂的頭髮和一側並不吭聲只是垂首落淚的方淑妃,輕輕的嘆了口氣:“看你這樣子,也是很久沒休息了?先和你母妃回去休息吧。晚上再來陪朕用膳。”
安樂公主本是還要再說幾句話,但見皇帝疲累的臉色便也乖巧的擦了擦眼淚,輕輕的點了點頭,然後才起身扶着方淑妃往外走去。
眼見着安樂公主離開,皇帝眼中掠過一絲沉沉的哀色轉而面色端肅,沉聲開口道:“來人,替朕擬旨,召荊王入京。”楚王那般德行,就算是皇帝自己也不能放心託以家國。如今,也只剩下一個荊王了,偏偏還是恭妃所出......
皇帝的聲音聽上去有些苦澀,就好像是吞了一大口的黃蓮:“另外,閉城搜捕叛逃的三皇子容堯,若有包庇者,其罪當誅。”說話的時候,因爲太過激動,有涎水難以自制的從他嘴角滑落,現在的皇帝與那些民間的病弱老人一般無異。
坐在一旁的皇后溫溫柔柔的彎下腰拿出帕子替他擦了擦嘴角,輕聲問道:“不知陛下準備如何處置三皇子?”她柔聲細語,動作輕柔小心,如同一個關心丈夫的賢惠妻子。
皇帝轉動了一下昏黃的眼睛,定定的看着皇后,似乎在打量着皇后的每一個細微表情。過了好一會兒,他才低聲道:“貶爲庶民,全家一起流放東都。”
皇后心中嗤笑了一聲——這種時候,皇帝倒是心軟了。太子和齊王都已經死了,偏偏如燕王這般倒是得了一條性命。不過,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人命這種事哪裡是一句話就能定的?她垂下眼,掩住心中噴涌而出的冷怒,壓低聲音問道:“那齊王妃呢?她懷着孕,現在又不知去向,就怕是被心懷不軌的人給利用了。若是日後作亂,豈不是......”
皇帝此時卻閉上眼並不理會皇后的話——於他而言,齊王妃能夠保住一命也算是運氣,他如今膝下空空,也不忍心再對其下手。
過了一會兒,皇帝才轉頭朝着身邊伺候的黃庸吩咐道:“把那邊跪着的幾位大人都扶起來吧。先讓他們回去,若有事,朕自會召見。”頓了頓,他又溫聲說了一句,“讓禮部準備一下太子的喪儀,追封太子爲純孝太子。另外,讓工部把成陵休整休整,過不了多久,朕大約也要去那了......”
黃庸伺候皇帝多年,此時聽到皇帝交代後事一般的說着這話,忍不住跪了下去,涕泣道:“陛下勿要多想,好好保重身子纔是要緊事。奴才還想多伺候陛下幾年呢。”
皇帝勉強露出一個笑容,拍了拍黃庸的肩膀:“行了,到時候你若有心,就到成陵來給朕掃地把......”
坐在一旁的皇后此時卻是慢慢的皺起了長眉,神態冷淡——成陵乃是當初那位方皇后的陵墓,既然皇帝下定決心要和那位合葬。那麼她呢?難不成還要另擇陵墓?
不過,對於皇帝的態度,她倒是早有了準備。想當初皇帝多寵陳貴妃,說一句後宮獨寵也不爲過。可如今呢,陳貴妃的事他連問也懶得一問。多情與無情,皇帝總是能夠演繹的清清楚楚,毫不矛盾。
想到這裡,皇后的脣角緩緩流淌出淡淡的笑容,伸手爲皇帝揉了揉被角,輕聲而細語:“陛下既然累了,那臣妾就先告退了,遲些再來。”
皇帝點點頭,終於擡眼看了皇后一樣:“這些日子,辛苦你了。”他語聲裡面還是帶了點真切的情意。
皇后握住皇帝的手,溫聲笑道:“都是爲了陛下,哪裡會有辛苦。”
他們相對言笑,彷彿執手相望,可眼底深處卻沒有一絲夫妻該有的情意。
宮中諸事已定,因爲皇帝身體漸安,朝中也漸漸安定下來。因爲陳貴妃一黨殺了幾個部級官員,一時間朝中上下那些本來還有些上進心的官員都開始上下活動。三位閣老府上一時間都是人來人往,倒是原先清閒周府也開始多了客人——託了即將入京的荊王的福,周正聲這位“未來太子的岳父”一下子就成了朝中新貴。
此事忽如一夜春風來,整個周家都被洋洋的喜氣籠罩了。原本深居簡出的周老夫人一下子就活泛了起來,看起來精神不少,對着家中上下都有了笑臉。就連養胎的小李氏也不得挺身而出,抽些時間和那些重量級客人互相應酬。周清華跟在她身邊也學到了不少言語交談的譏誚。
周家幾位小姐的身價在婚嫁市場一下子就漲了好幾倍,變得炙手可熱起來。原本已經訂親的周芳華不由得在心裡自然是暗暗後悔,只覺得自己原先不該向周正聲屈服,如今嫁到柳家就更是吃了大虧。就是周雅華都悄悄鬆了口氣——至少她應該不用嫁給原先的那些人了,哪怕是爲了荊王的顏面,周家都會好好挑選她的夫婿。
只是一閒下來,周清華就開始掰着指頭數週涵華回京的日子。她本以爲此生大約都不太可能會再見到這位長姐,沒想到世事無常,兜兜轉轉,周涵華終於還是以這樣一種衆望所歸的方式回到了京城。
荊王回京的那日,滿城盛況一如寧國公主和親出嫁。周清華早早就尋了家僕在城門處給自家馬車尋了個好位置——雖然知道既然周涵華既然回京,她自然很快就能見到人,但是她總是忍不住想要早點、再早點見到人。
等到看到馬上上面的周涵華掀開車窗上面的簾子,周清華只覺得眼睛一熱,心上忽然有了一種極爲柔軟的喜悅,歡喜至極。
周涵華穿着王妃儀制的服飾,頭上梳了一個彎月髻,上面的是一支梅花簪,低調的吐出一小掛串着珠玉的流蘇。遠遠瞧着依舊是眉目如畫,一顰一笑,溫柔恬靜,如同流水潺潺而過,叫人心中安寧。
周清華不覺看得有些愣住了,許久才發現周涵華正擡眼朝她這邊看來。微微一笑,眼中帶着一點暖意,宛如當初。
周清華有些不好意思的轉過頭去,正好瞧見了不遠處護着馬車的年輕將領。
那將領年紀尚輕,腰間配着長劍,左右待他甚是恭敬,顯然身份不低,一身戎裝更顯得身材挺拔。且那人長眉若劍,鼻若懸膽,爽朗清舉,雖然眉目間帶着幾許笑意,甚是溫和的樣子,但那一雙眼眸宛若幽潭,叫人一眼看不到底。
周清華呆了呆,感覺這人不應該是無名之輩,只得轉頭問身邊伺候的僕人:“這人是誰?是荊王府上的人嗎?”
那僕人也不清楚,出去打探了一回,然後才轉回來回話:“小姐,那是崔將軍。據說崔將軍本是在北地追擊一隊流匪,正好遇上荊王遇險,救了荊王一回。他擔心荊王路上再有危險,便乾脆稟報了上峰得了許可,親自帶人護送荊王入京。”
周清華神色微動:“是崔國公府上的二公子?”崔這個姓倒是少見,加上又是在北地,由不得人不去多想。
僕人點點頭,滿臉景仰:“是啊。想不到崔二公子出身名門又這般上進,現今出落得如此出衆。”
周清華點點頭,感嘆了一聲:“的確是英雄出少年。”難怪連容潔那般驕傲的性子也只是看了一眼就動心,崔成遠無論是能力還是長相都是上上之選啊。
她正看着崔成遠出神,不覺崔成遠亦是轉頭回了一眼。
他的眼睛又黑有深,就像是一彎寒潭。雙目相對間,周清華頓感尷尬,一張臉漲得通紅。
作者有話要說:終於寫出來了......或者說,男主和女主終於見面了。\(^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