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雨說來就來。
幾滴雨滴砸落下來後,雨滴便連成了一線,不多會,傾盆大雨從天而降。
下了一整夜。
聽得外面雨打窗戶急促之聲,蘇月迷迷糊糊中醒來了幾次。
一片黑暗中,外面電閃雷鳴,照耀出那隔着窗戶紙亦漫天漫地的雨簾。
山中大雨透着寒涼,絲絲涼意從窗戶縫隙門縫隙裡透了進來。
只蘇月卻是渾身如同被烈火焚燒一般,燒得她人完全迷糊了過去,被那寒風一吹,心中閃過先頭似醒未醒之中聽到君九翊說的話,只來不及細想,人便又昏昏沉沉的迷糊了過去。
君九翊守了蘇月一夜,不停的給她擦汗,換衣衫,再又喂下一些藥水。
可蘇月那體溫卻是越來越高,連手摸上去都帶了炙熱燙感。
延壽大師來看了幾次,又搖着頭嘆息的走了出去。
到得清晨,大雨終於小了一些,蘇月的臉色卻是帶了大火焚過後的灰白,眼窩深陷,生氣幾無。
君九翊將貼在她額頭的帕子拿下,一雙眼睛帶了血紅的看着她,嘴脣亦是一片慘白色。
延壽大師走了進來,搖頭嘆息道:“殿下,她是真的一點都不想和你一處,她這般決絕,連你的祭壇之力都給拒絕了,她……”
連一個月的命都沒有了。
“延壽你知道嘛?”君九翊直直的看着蘇月,脣角勾起了一絲笑意,慢聲道:“我們也曾經很幸福的,那時候,她最是喜歡和我在一起,我們一起種花,一起在山莊裡遊玩,我去湖中採摘最新鮮的荷花花苞,她便用那花瓣給我做荷花烙,她好茶,雖然點茶手法不算好,可卻是泡得一手好茶,那味道,便是凌絕峰和皇帝都泡不出來,我們時常的在後院亭間裡,她泡茶我吟詩作畫,就那般,她可以陪着我一個下午都不移動,她說,只要那般看着我,便覺得幸福……”
延壽腳步微頓,輕嘆了一口氣。
君九翊伸出手,將蘇月散落在枕頭上的頭髮攏了攏,接道:“她很粘人的,那時,我是閒散親王,不用上朝,也不用管什麼事,每一日我們都是睡到自然醒,每一日,她都是蜷縮在我懷中,有時候我晚些醒來,睜開眼便能看到她,她總是笑意盈盈的對我說,小九,早上好,然後我們便會在牀上再玩鬧一會,起來之後,她會幫我束髮……”
輕笑了一聲,君九翊手指在蘇月的臉頰上輕劃而過,道:“其實她的手藝真不行,每次都束不好,然後,我便幫她梳頭,給她描眉,給她上紅妝,那麼多年,那麼多次,可她每一次都還是會羞紅了臉,從眼角處透過銅鏡來看我,我們在一起,做了五年的夫妻,延壽,你知道嘛?她從來沒有勸過我上進,從來沒有讓我去爭權奪利,她只擔心着我有沒有穿夠衣衫,有沒有吃到喜歡吃的東西,她只關心着,我每一日是不是都快活?”
“我擅人心,可是延壽你也知道,我並不擅經營,可是,不管是養人也好,拉攏朝臣也好,都要錢,光靠你培養的那些人,你弄的那些錢,是遠遠不夠的。”君九翊聲音透着悠遠,眼眶亦一點點的溼潤:“其實,她這個人,最喜歡的是閒雲野鶴,採菊東籬下的日子,可是,爲了我,她做了康王妃,我從來沒有告訴過她我的野心,我做的那些事,我只跟她說,我需要錢,她便拼盡一切的,想方設法的替我賺錢,只要我說一聲,月姐姐我想要,她便無論如何,都幫我找了來,給了我,而需要的,不過是一個輕吻,一個微笑,一個擁抱來做回報。”
眼中的霧氣聚集成了珠,從眼角邊滾落下來,君九翊的聲音卻是帶了笑意的道:“我們做了五年的夫妻,旁人都說,是她沾了我的光,我也從來不反駁,其實我知道,是我沾了她的光,她從來不對我有什麼需求,她從來都是站在我身旁,不管我做什麼,都支持着我!”
所以,所以我才以爲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所以我才認爲她癡戀着我,不管我做什麼,她都會原諒我……
所以,我給自己找了那麼多理由。
那麼多蒼白,虛無的理由。
便是上輩子,決定起那個祭壇回到這個原點,我都沒有意識到我究竟錯在哪裡……
錯的不是時間早晚,錯的不是蔡炳童貫把持朝政皇帝昏庸而自己只能裝傻充呆,錯的不是陳涵明那些人的威逼利誘,錯的不是什麼時局,不是什麼形勢。
錯的,只是他沒有堅持下去的心。
錯的是,他自以爲的愛,其實不過是自私……
上輩子,他知道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他知道了蘇月那純粹沒有任何功利的感情纔是最珍貴之物,他也下了決定,想要找回來,找回來他的寶物。
可惜,他知道了那些,卻還是不知道什麼纔是愛。
他一直以爲自己是愛她的,因爲愛,所以一切都可以被原諒。
現在卻纔知道,愛,不是他以爲愛就是了,他這輩子所做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在毀滅她。
不是愛她,而是在毀滅她!
白澤說他從來不懂愛,他不服氣,現在才知道,他一直輸給白澤的原因。
低頭,輕輕的在蘇月額頭上印了一吻,君九翊擡起頭,看着她那再度輕顫起來的眼皮,擡起手,用衣袖將眼角的淚花給擦去,臉色亦恢復成了平素那般模樣。
“他還在山門前跪着?”君九翊回頭,聲音淡淡的衝延壽大師道。
延壽大師還處於震驚之中,被他問的一愣,呆了半晌後,指着山門處道:“你說那賢王?啊,先頭我去看的時候還跪着,他也是厲害的,淋了一夜的暴雨,人都昏過去幾次,卻依然還是保持着正跪的姿勢,一旦有人走到旁邊他便會醒,將他的人又給喝退了下去,不過呢,我估計他撐不了多久了,他應該是本就受過重傷,如今身上帶傷,又是疲憊到極致的身體,這山間的雨可寒涼,這麼淋着一夜,便是好人都要死,又何況是他?你看着吧,等太陽出來,氣溫一下猛升,他要再這麼跪着,那是必死!”
必死嘛……
明知道這下場,也依然……
君九翊緊咬了一下脣,回頭朝蘇月看了一眼,道:“他喜歡,便讓他跪着唄,讓一半人先下山,他那人,便是死了,也會下命令不讓手下傷我們,只要月姐姐在我手上,他們便不敢動手,等他一死,我們就下山。”
“啊?”延壽大師驚訝的瞪大了眼。
這又是哪出?!
你不是對皇位沒有興趣嘛?
爲什麼一定要弄死他?
那一位雖然是孤星命,可卻是真真的天命真君,扭轉國運的中興明君!
這個時候弄死他,那可是違背天命的,便是您,那也是要受罰……
君九翊擡頭漠然的看了他一眼,道:“還有,去端碗粥來,我給月姐姐喂點。”
被他那眼神盯着,延壽大師呆了下,搖頭嘆息着走了出去。
走到門外便大聲吩咐一半人往山下走,然後往廚房走去。
君九翊靜了半晌,待得外面人聲漸散,方扭動身體在牀頭坐好,從懷中掏出了一把銀柄匕首。
從被子裡將蘇月的手拿出,君九翊將那匕首放在了她的手心裡,低聲道:“月姐姐,你還記得這個嘛?這是我母親留下來的遺物,是我最珍貴之物,上輩子我們成親前,我給了你做信物,這輩子,我還給你,你放心,待那君珏一死,這天下便沒有人能找我們的麻煩,我會和你一起,去往任何地方,帶着,我們的孩子……”
“殿下。”延壽大師端了碗粥進來,瞅着君九翊那模樣老臉微紅了一下,咳嗽一聲,將粥碗放在了牀頭的小几上,道:“老衲在外頭守着,若是要走,還是別耽擱太久。”
這賢王帶的一定是自己最親信之人,所以這一夜才能那麼老實的聽從賢王的命令在外面待着,這便是賢王死了,說不定真和君九翊說那般,那些手下也會聽命放他們走。
但是,賢王的手下可不止這麼一些,要是不那麼忠心的手下知道了……
還是早點走比較好。
君九翊點點頭,擡手拿起了那碗粥,然後用眼神示意延壽大師快點出去。
別礙事!
延壽大師退了出去。
輕吸了一口氣,君九翊將那粥碗又放下,掀開被子,擡手抱起了蘇月上身,讓她依偎着自己靠在肩頭。
然後,空出了自己的心口,擡手,慢慢的去拿那粥碗。
手指剛碰觸在粥碗邊緣,心口便猛然一痛。
君九翊手指從粥碗邊緣滑開,扭轉頭,看向了蘇月。
蘇月臉色一片焦白,眼眶都帶了高燒之後的黑圈,一對眼眸卻是又亮又熱,帶了森冷的看着他。
而她的手,那握着那銀柄匕首的手已經擡起,將那匕首刺入了他的心口。
只是高燒之後身體軟弱無力,蘇月便是用了所有的力氣,那匕首也不過只刺入了一寸而已。
可以讓君九翊痛徹心扉,卻不會致命。
心下懊惱,蘇月卻是再無力氣將那匕首深入,只能冷冷的看着他道:“三爺死……我也死……”
一滴滴的血從心口滴落,那冰涼的殺意從匕首的尖端滲透進了心口,沿着血脈往身軀四肢而去。
君九翊卻是輕笑出來,擡手握住了蘇月抓着匕首的手,低聲道:“月姐姐,要這樣才行。”
說着,手上用力,握着蘇月的手將匕首猛然往裡刺。
噗的一聲,刀刃一下全部刺入心口,一滴熱血飛濺在了蘇月的臉頰。
悶哼一聲,君九翊猛然勾住了蘇月的頭,低頭朝她的脣吻去,在自己嘴裡的鮮血浸紅了她的嘴脣之時,低低的道:“六輪迴轉,吾生換汝生,願以吾之魂魄,以求汝一世安穩,再世榮華,生生世世,六福齊全,無苦無憂。”
隨着他的低吟,他心口流出的鮮血發出了耀眼的光芒。
那光芒從窗戶門縫照耀出去,七彩絢爛讓朝霞都黯然失色。
“殿下!”延壽大師大叫了一聲,猛的撞門而進。
只他進來之時,亦是君九翊最後一字落下之時。
“殿下!”延壽大師驚得臉色都無一絲血色,顫抖着叫道:“你,你居然!”
最後一字唸完,君九翊的身體軟軟倒落,落在了臉色隨着他的輕吟一點點紅潤,力氣也一點點回歸的蘇月懷中。
同時,他握着蘇月抓着匕首之手的手亦滑落下來。
蘇月一驚,猛然鬆開了那匕首的把柄,叫道:“君九翊!”
雖然事情似乎是瞬間發生,但是她清楚的知道,是君九翊自己用力將匕首刺進去的,而且他的那個吻,隨着他那咒語般的話語,那蓬勃的生命力亦從他的脣間傳遞過來。
這個人,這個人是故意的!
君九翊的臉色已經完全灰白,眼前一片迷離的看着她,看着她那如同以前一般紅潤起來透着健康活力的臉,微微笑着的道:“月姐姐……願意……再給小九一世嘛?就,一世……”
“你……”
“答應他!快答應他!”延壽大師撲到了牀頭,對蘇月急道:“快點答應他,他不光是用自己的命,他連魂魄都獻了出去!他只是爲了救你一命!你若是不答應他,沒有一個念想,沒有一個約定,他會魂飛魄散!”
魂飛魄散,從此之後,大千世界,億萬輪迴裡,再沒有青釉上仙!
“月姐姐……”君九翊的身體開始發出淡淡的光芒,一點點的碎光開始如同泡沫般飛散。
“快!”延壽大師大叫一聲。
“小九!”蘇月叫了一聲,再顧不得它想的叫道:“好!好!我答應你!”
“好……”君九翊的脣角輕翹了起來,身上的散光亦慢慢沉澱,看着蘇月輕聲道:“小九……等你……”
聲音餘音繚繞,帶着脣間淺淡的微笑,君九翊的眼簾閉上之時,滿室的光芒突然大盛,七彩霞光之中,有各種法號隱隱響起。
佛號,道號,神號,交織在一起。
而遠遠的,有悠揚的鐘聲響起。
二十一響。
那是,無上尊貴之人過世的鐘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