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五日,開封城下。
許平集中了軍中嗓門最大的一批人,讓他們齊聲向城上喊話,表示自己願意用一石糧食交換一個城中百姓。雖然事先演習了很多遍,而且效果也不錯,不過許平擔心只是如此影響還不夠大,還還向城中射進數百支羽箭,每支箭上都帶着一封信,質問城上的守軍:誰沒有家人親友,難道守城就一定要以人爲食?在把開封百姓的血肉吞下肚時,就沒有想到自己的親人也可能被其他人吃掉嗎?
信中更指名道姓地責問河南巡撫高明衡:就算忠君報國是做臣子的本份,難道保護百姓就不是當官的本份麼?高明衡認爲闖軍是殺人不眨眼的賊子,現在闖軍雖然包圍開封但都不願出現斷糧的悽慘景象,難道高巡撫還要殺害城內的百姓,把百姓吃下去!
賈明河不同意吃人。不過河南巡撫衙門做這個決定以前並沒徵求賈明河的意見,他一個武官也無法過問。高明衡向他保證,提供給新軍的都會是糧食而不是人肉。在這種情況下,賈明河內心裡對軍隊的責任感壓倒了對百姓的同情,打算對即將發生的慘劇視而不見。
很多官員和賈明河持近似看法,他們在勉強說服自己接受周王和高明衡的提議後,無一例外地把責任推給城外的闖軍:“不是我們想吃人,是闖賊逼我們吃人,所以不是我們吃人,而是闖賊吃人。”
吃人的前提是闖軍不會有任何憐憫,既然這些百姓反正都要死在闖軍手下,那還不如吃掉他們來保護更多的人。現在許平的提議破壞了這個理論的基石,喚醒了這些官員殘存的良知,這一絲天良正是許平期待的轉機,如果開封城內所有的官員都徹底滅絕人性,那許平也沒有辦法阻止城內的慘劇。
“自古以來就沒有聽說過這種事,圍城的人還能發善心給城內提供糧食?就是古之仁將也不會做的啊。”開封城內的官員覺得許平的提議實在不可思議,誰也不願承認闖賊有仁慈之心,不願意接受闖賊比自己更加愛護百姓這個事實。
但所有的官吏都有自己的親人,他們不具有周王或是高明衡這樣特殊的地位。官員們的腦筋還是很靈活:“就算闖賊是假仁假義給我們一些糧食,反正不要白不要,還是接受這個提議吧。”
周王和高明衡反對以糧換人的建議,其中以周王最爲堅決,他一口咬定決不能和闖軍打交道。周王府的庫房裡有許多糧食和酒肉,自然用不到吃人,也不會有人敢吃周王府的人。高明衡也同樣用不着吃人或是擔心家人被吃,不過高明衡指出,這很可能是闖軍想惑亂軍心、民心的惡毒詭計。
從道義上講,官員和軍隊不僅是在保護開封的城池,也是在保護城中的百姓,在沒有存糧的情況下,應該向闖軍提出放百姓出城並要求闖軍保證不傷害他們。可是周王和高明衡覺得自己肯定不在闖軍赦免的名單上,也就不願意看見百姓享受生存權。
高明衡的反對意見非常蒼白無力,若是闖軍沒有提出過以糧換人的建議也就罷了,現在高明衡無法斷然拒絕,也不願意對抗周圍所有同僚殘存的良知。
只剩下周王一人還在堅決反對。
不過闖軍的建議很快就傳遍了開封的大街小巷,不光是城中的百姓,就連守軍和衙役們都議論紛紛,山嵐營的指揮官也建議周王和高明衡接受許平的提議。當聽說軍隊中有可能出現譁變後,周王那顆堅如鐵石的心終於開始動搖,他怒氣衝衝地當衆宣佈道:“好吧,不過不能一個人換一石,要一個人換十石糧食。”
周王的話語讓參與討論的官員們臉上變色。其實官員們的心裡都明白,他們已經把全城的人劫持到了自己的戰車上,不惜以千萬老百姓的性命作爲自己賭博的籌碼,但周王又何必這樣明目張膽地說出來呢,這不是挑明瞭拿老百姓當人質肉票,和城外的闖賊做買賣嗎,
其他人走了以後,高明衡苦着臉道:“大王,我們要十石實在太多了,闖賊肯定不答應,下面的人也會覺得我們心不誠啊。”
“這是計策。”周王咳嗽一聲,壓低聲音道:“寡人覺得,只要闖賊肯出兩石糧食換一個人就可以了。一個人和一石糧食差不多,我們沒能佔到什麼便宜啊。”
“不錯,漫天要價,就地還錢。”高明衡連連點頭:“大王明見萬里,下官這就去和許賊說。”
高明衡剛要出門,周王喊道:“等等,回來,回來。”
高明衡連忙湊過去,問道:“大王還有什麼吩咐?”
“如果許賊實在不答應,一石一個人也不是不行。”周王皺着眉頭,顯出一副思考的模樣:“寡人想了想,半大的孩子或者瘦老頭子,那還不如一石糧食經得住吃呢。總之,高大人你要仔細周旋。”
“下官明白,下官明白。”高明衡心悅誠服,點頭哈腰地退出去。
高明衡把自己嚴嚴實實地包裹在盔甲裡,在軍隊的重重保護下走上城樓,示意身邊的標營衛士往城下喊話。十幾個標營衛士並肩上前,齊聲大喊道:“對面的闖賊聽着!河南巡撫先生大人閣下,有言要曉諭你們的頭領。”
開封守軍看見高明衡出現在城樓上,立刻紛紛猜測巡撫大人可能是同意了用人換糧的提議。聽到標營衛士的喊話後,城樓上、兩側城牆上、堡壘中的汴軍士兵和丁壯頓時高呼萬歲。這興奮的呼聲傳到開封城內,百姓們欣喜若狂,幾天來家家戶戶都被折磨得痛不欲生,他們不願意把任何一個親人交給官府。
城下的闖軍士兵驟然向兩側分開一條路,許平策馬向前躍出軍陣,向着城樓的方向跑去。闖軍士兵齊聲吶喊,揮舞着兵器向許平歡呼,用盡氣力對他表達着自己的忠誠和尊敬。
許平頭上仍然帶着氈帽,身上是緊身的粗布戰鬥服。他一直跑到城樓下弓箭射程之內才勒定坐騎,側過身向背後揮揮手,歡聲雷動的闖軍頓時變得鴉雀無聲。許平望向開封城樓,中氣充沛地叫道:“在下許平,請高巡撫出來搭話。”
聽說跑過來的就是許平,汴軍的士兵紛紛涌到牆邊,互相推搡着要看一看這個名震河南的闖軍大頭目。老謀深算的高明衡頗爲不悅,命令標營衛士向那個闖軍喊話:“河南巡撫大人屈尊來見爾等,爲何虛言相欺?”
許平仰望着高高的城樓,高聲喊道:“在下就是許平,絕非相欺。”
過了片刻,又是一聲詢問傳來:“你果真是許平?”
許平第三次保證道:“在下確實是許平。”
一個嚴密隱蔽在頭盔下的腦袋在牆剁後閃現出來,頭盔盯着許平看了一眼,又飛快地縮了回去。此時城牆上已經黑壓壓地全是人頭,許平微微一笑,解開自己斗笠的繩帶,把斗笠摘掉,讓城上的汴軍看個仔細。
劉崗和牆邊的弟兄們擁擠在一起,他低頭看着城下的許平,心情異常複雜。河南巡撫反覆告誡全城,這個著名的反賊頭子,奸x淫擄掠無惡不作的殺人狂魔、惡棍,他一旦攻破開封就會搶走人們的妻子、妹妹,殺害他們和他們的長輩,可是眼下,這個惡棍卻是劉崗唯一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