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齊國公鼓搗那個會噴火的玩意告吹後,國民黨黨魁呂志強鬆了一口氣,負責南明武器製造的鮑博文是齊國公的死黨,成天說什麼齊國公的高瞻遠矚是領導軍工司前進的動力。
“或許以前是吧,”呂志強對齊國公很尊敬,但是他忍不住想到之前長生島的軍工司是從獨木舟開始的,成爲這樣一個機構前進的動力似乎也不是很難,至於此後那自然是功歸於上,再說這幾十年齊國公甚至不在南方,這次大部分學校的教授——甚至包括齊國公的舊部都不再支持他,讓呂志強仍不住想到:“看來齊公也不是全知全覺。”
之所以呂志強會關心這件事,主要是因爲最近齊國公接見他時,又談到希望卿院的國民黨支持研製一種新式槍支的問題。黃石本人對如何做金屬彈殼一無所知,對如何製造黃色火藥也基本一竅不通,但是他知道後膛槍肯定威力遠遠超過前膛槍,這項秘密研究的經費在卿院建立後也被裁掉了,因爲卿院覺得是件不着邊際的事情,就連黃石本人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出成果,他因爲不懂得具體步驟所以一直無法在這上面提供指導。
“鄧少校請坐。”呂志強面前的這位年輕軍官高鼻樑、深眼眶,一望就知道帶有異族血統,但說起官話的時候,這些南方的卿院大夫們全都自愧不如。
三十來歲的軍官脊樑挺得筆直,這種坐姿可以讓人一下子認出他們齊國公親信嫡傳的身份,呂志強見過的每一個齊國公培養出來的軍官都是這樣的坐姿,就好像是不會彎腰似的:“今天請鄧少校來,是想向您諮詢一下有關槍的問題。”
“什麼問題?”鄧少校甕聲甕氣地問道。
“鄙人不太懂槍,”這是一句大實話,而且是呂志強在下定決心支持齊國公前需要獲得專家意見的原因,他舉起一支普通的燧發槍比劃着問道:“一支槍,可不可能從槍管後面進行裝填?”
“不可能。”鄧少校面無表情地答道,接着飛快地問道:“呂大夫還有其他問題麼?”
“如果能夠從後面裝填的話,那麼士兵就可以臥倒裝填了,”呂志強仍不放棄努力,把齊國公用來說服他的理由都拿了出來:“現在是臥倒不能射擊,射擊不能臥倒,如果可以從後面裝填的話,那麼士兵的傷亡就可以大大降低了。”
呂志強說話的時候,鄧少校的眉頭慢慢地皺起來了,脣邊的兩撇小鬍子也微微翹起來,似乎滿心的不耐煩,但仍一言不發地聽呂志強說完才冷冷地問道:“呂先生這主意是怎麼來的?”
“是我的幕僚,還有卿院裡幾個大夫的設想,”呂志強事先就知道這位廣東有名的槍械專家沒有參與到齊國公的新式槍支研究中,爲了得到客觀的意見他也沒有把齊國公暴露出來:“難道鄧少校認爲一點可能性都沒有麼?”
“沒有!”鄧少校簡短地答道:“呂大夫還有其他的問題麼?”
“沒有其他的,但是鄧少校敢說一定這種槍一定造不出來麼?”呂志強把從福建帶回來的簡單圖紙和一些設想草案擺在桌子上:“如果使用金屬彈殼,把火藥裝在彈殼裡,確實可以不用清膛,而且可以從”
“呂大夫,”鄧少校終於忍不住打斷了喋喋不休的呂志強,他騰地站起身:“我是個武人,說話不好聽請大夫不要介意。這給槍上膛就好像人吃飯,飯是要用嘴裡吃的!”說着鄧少校重重地拍了兩下自己的大腿靠後位置:“用後面,那不叫吃飯!叫拉屎!”
“即便是呂大夫要我在卿院上作證,我也會說這樣的話,”鄧少校直言不諱地說道:“呂大夫,治國我們武人不懂,但打仗的事,還請大夫們交給我們去辦吧,這卿院纔開了幾年啊,怎麼又要搞文人領軍的一套了?”
“鄧少校誤會了。”呂志強起身抱歉道:“您的意見對我非常寶貴,國朝的安危就指望你們了,感謝您今天能來。”
“呂大夫言重了,下官告退。”鄧少校顯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他向呂志強敬了一個禮,邁開大步離開了辦公室,主人則就此下定決心搪塞齊國公的要求,不會讓國民黨在卿院上提出這個議案自取其辱。
今天來求見黃石的又是一個遼東的老部下,當年在長生島幫鮑博文挖野菜的時候他纔是一個十四歲的孩子。
“大人,小人想回遼東去。”當年那個挖野菜的孩子,如今也是福寧大學的教授,大都督關閉後一心研究灌溉、育種和其他各種農業方面的學問。
“前幾天我只是問問你願意不願意幫我研究軍糧保存,”對方提出的這個要求讓黃石大爲吃驚:“你說了不願意,那我也不會勉強,董兄弟難道信不過我嗎?”
“不是信不過大人,若是信不過大人的話,那小人也就不會來辭行了。”董少傑已經說服家人搬回遼東去,若是黃石願意幫他獲得路引最好,若是不給只有自己再去設法。
“董兄弟爲何要棄我而去?”
“大人莫怪,”董少傑直言不諱地說道:“以往跟隨大人的時候,時刻就想着打回遼東,向建奴討還血債,可從在長生島的時候起,每次吃到自己種的菜、收穫的米麥時,都會想:鄉親們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他們現在可有一碗飯吃麼?到了福建以後,小人的孩子們都不知道遼東是個什麼樣,但小人卻仍是魂牽夢縈這些年小人幫着鮑大人培育良種,土豆、紅薯越來越大,越來越可口,可這些東西雖然出自小人這個遼東人之手,但遼東的父老們卻始終沒有機會嘗上一口。聽說遼王英明神武,驅逐韃虜光復遼東後,雖然知道大順是大人的敵人,可小人卻也爲父老鄉親們高興;更可喜的是遼王愛民如子”董少傑唸了不少他從遼民觀察家上面看來的消息,他看的時候就喜悅得偷偷落淚,現在和黃石說起時又是忍不住眼圈發紅,而黃石則靜靜地聽着。
“上次大人召見,要小人研究如何改良軍糧,以適合大軍使用,當時小人心裡就是一陣絞痛,以前幫大人生產軍糧,爲了是打回老家解救父老鄉親,但現在不同了。遼東父老在遼王治下生活的很好,而遼王一定會助順王和大人一戰大人恕罪,小人不僅不願意爲大人生產軍糧,而且想快點回去,幫遼東父老生產糧食。”董少傑不是不知道遼東的百姓很多都被屠殺,現在有很多都是新被擄掠到遼東去的,但是對他而言,只要是生活在他故鄉那片熱土大地上的,就是他的親人一般。
“首先我未必會與遼王爲敵,其次,難道你想願意爲遼王生產軍糧打我麼?”
“如果大人不與遼王爲敵,那小人回遼東對大人也無害,沒有什麼爲遼王產糧打大人一說,”董少傑抗辯道:“而且自古興師作戰,只會苦了百姓,會奪去他們的口糧,小人到了遼東,一樣不會爲遼王改良軍糧,而是會把一些良種帶回去,把這些年小人在福建摸索的種植經驗帶回去給鄉親父老。大人!”董少傑加重語氣說道:“您不也是遼人嗎?難道您就一點不惦念着可能還在忍飢挨餓的遼東父老麼?您就不高興讓他們也能種上這些高產的糧食麼?”
“我放你回遼東不難,不過我很懷疑遼王是不是能讓你一展所長。”
黃石表示會幫助董少傑取得路引,感激之餘董少傑心裡有些話其實並沒有和黃石提及,在離開齊國公府後他對着大門默唸道:“大人,小人說句不敬的話,您已經被遼王落下了;您辦校已經幾十年了,但是遼王就能做到不收學費而您還在和卿院扯皮;遼王能夠做到官民一體,而您這裡還在黨爭,甚至您還在縱容黨爭,從來沒想到如何把所有的人擰成一根繩。”
黃石讓人去給董少傑辦路引還沒有兩天,鮑博文就闖到齊國公府來,一見面就大叫道:“大人,怎麼能放董少傑回遼?您難道不知道遼東正要生產火藥支援李順嗎?難道還要他們再爲李順提供軍糧嗎?”
“遼民觀察家說的?”
“您連這個都不看嗎?”
“我看了,但我不記得它大吹大擂送了多少火藥給李順,所以我沒放在心上,是不是它說遼王府將要支援李順大批火藥?”
“是啊,起碼遼王想這麼幹啊,而且不久前它還大吹大擂他們的火藥產量每月都能翻番。”
“這報紙你是不能這麼看的?這甚至不像是以前的官府邸報,以前的官府邸報是通報官府想幹的事情,到底能不能幹成不好說。但遼民觀察家上面的,只是遼王想讓其他人聽到的東西,和他想幹什麼一點關係都沒有。”
“那大人剛纔還說也看它?”鮑博文一愣,恍然大悟道:“大人說要怎麼看這報紙?”
“除了看看遼王想說什麼外,一般來說我是反着看的,看上面不提什麼就知道遼王不想讓人知道認爲他打算、或是正在幹什麼。看發生了什麼大事但遼民觀察家隻字不提或是一筆帶過,不讓遼民知道,就知道遼王在擔憂什麼。”
“哦。”鮑博文一愣之後,馬上反應過來:“大人您還是沒有說爲什麼要放人走。”
“你覺得我老大說的那個科學怎麼樣?”黃石還是沒有正面回答問題。
鮑博文並沒有太在意那個科學,無可無不可地說道:“一般般,小孩子的玩意,大人還是沒有說爲什麼要放人走吶。”
“因爲我也是遼人啊,我一樣念着遼東的父老”黃石砌詞把鮑博文送走了。
在邊上給叔伯長輩端茶送水的黃子君把這兩段對話旁聽了一遍,等鮑博文走後她問道:“父親,這跟大哥的那個科學有什麼關係?”
“乃明遲早要推廣這個科學,我這是在給他拔荊棘上的刺呢。”黃石笑着引用了朱元璋的一個典故。
黃子君表示她一點也沒聽明白,雖然她這些日子看了不少大哥拼命推薦的科學書籍,但還是不懂。
“德先生、賽先生。”黃石以前覺得軍隊和國家是一個硬幣的兩面,社會上的風氣必然會影響到軍隊的性質,他認爲這一對年輕的先生好吧,對現在的人來說他們還是嬰兒,也是互爲表裡。
“君兒有沒有感覺,科學這東西要求的東西不是很多,但有幾點是必須的,不惟命是從、不畏懼權威、言者無罪、在法則面前人人平等。”
“父親怎麼把科學說得和治國一樣?”黃子君細心想了一會兒,奇道:“而且和父親的治國之道很像。”
“因爲科學和我現在這套治國的辦法出自同源,”黃石沒法告訴他女兒這兩者都是其實都是文藝復興的成果,是同一顆思想果樹上結出的兩顆孿生果實。反正鄧肯已經不在了,他就告訴女兒:“這是你鄧伯父給我的啓發。”
“那父親怎麼對科學一點兒興趣都沒有?”
“我老了,腦子不夠用了,這是你們年輕人的事了,但這是真正的好東西,我一定要爲你大哥拔這個刺。”黃石記得這個時代反對亞里士多德和羅馬醫學的人還會被羅馬教廷送上火刑架,他絕不願意成爲一個新的亞里士多德,授人以魚不如授人與漁。反對的言論和念頭,黃石認爲應該受到鼓勵和保護,只要對大多數人無害就行,他不指望同一個人,一方面在政治上迷信權貴、完全不敢越雷池一步;而另一方面在科學思考時卻全無思想包袱,思維活躍而毫無約束——這是精神分裂患者,不是正常人的大腦。
“既然是這樣的好東西,”黃子君模模糊糊地能意識到一些父親的想法,不過她還是有些奇怪:“父親也不藏起來,就不怕被李順學了去麼?”
“學不全的,頂多學一點技術走,思想是不會學的;將來或許會有選擇性的學,如果他們能堅持那麼久的話,不過那個時候他們會通情達理得多,而且依舊不能和我們相比。”黃石笑起來,作爲一種思想的果實,科學對制度是有毒的,她會被詆譭、彎曲。如果時間夠長,黃石覺得李順可能會幫着各種巫術的信奉者宣傳,會拼命強調用科學的不足之處來證明她不是萬能的,統治者對她會是又敬又怕,可能忍不住使用其中的一些成果,但最好還是設法把科學降低到和神學、巫術、風水這些流派爲伍的程度,希望人民相信這些東西和科學各有所長、並無高下優劣之分:“我不認爲可能,只是說假如,假如真有一天,李順那邊的百姓都意識到科學雖然不是萬能的,不過比已知的所有巫術、鬼神、符咒、算命都要強得多,那我們就不用和他們打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