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越曦聽了實情後,豈止後悔了,還憤怒得緊握雙拳,俠肝義膽的說,無論如何都要帶他的表妹慕容紫離開。
可是馬車顛着顛着就近了雪山,車內除了他之外,另外兩個女子淡定如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反顯得未來北狄的新皇膽小如鼠嗍。
——丟人!!
隨着馬車嘎然停下,甯越曦凝色,問慕容紫最後一次,“你可要隨我走?”
聽這語氣,彷彿只要他想,隨時能夠來去自如話。
對此,楚雲晞不語,顫了胸口悶聲一笑,意思意思下就做罷了。
“既來之則安之。”慕容紫反過來寬慰他,又看了一眼眸底嘲諷意味十足的女子,扯了扯眉頭,低聲認命道,“難道四表哥以爲,身爲北狄的儲君來到這處……還能夠輕易脫身麼?”
甯越曦聞言大驚,向楚雲晞怒視去,“你當如何?”
總算後知後覺,意識到危險。
“我當如何,你都奈何我不得。”
楚雲晞的回答絲毫不留餘地,她冷眼不屑道,“文治武功,你哪樣都不行,能夠得曦昭幫扶是你命好,既然你有言在先,留有血脈繼承皇位,還怕什麼呢?”
整個北狄都思慮周全了,此時猶豫,不就是怕死麼?
楚雲晞還風涼道,“再說,若你折在這裡,說不定還能得個英勇的名聲,將來你兒登基,給你追封個威武的諡號,你到了九泉之下還能向列祖列宗炫耀一番,加之秋娘乃國公府上的大丫鬟,有楚國血統,單說此一點,還能增進兩國之交好,何樂而不爲?”
“你這刁——”
“唉,真是越想越覺得妙哉。”
論嘴皮子功夫,楚雲晞學帝王之術長大,後而嫁了大楚最能言善道的宰相,夫妻二人素日在相府爲些許雞毛蒜皮的小事都是辯上整日,且是常常能讓宰相大人甘拜下風。
對付一個甯越曦,不在話下!
她眉眼含笑,和顏悅色的建議道,“不如四殿下考慮考慮,順應時局成全兩國算了罷。”
甯越曦被她激到死角,難敵她一番惡語巧言,索性破罐破摔,“本王當真要看看,你到底能助商靄那妖孽掀起多大的風浪!”
說罷竟是怒拂衣袖,先下了馬車。
打頭陣去了!
慕容紫想要張口阻攔都來不及,只得眼睜睜看着他孩子氣。
“唉,怎如此衝動。”
就算今日一劫能化險爲夷,他日北狄之亂平復,甯越曦能做好一國之君麼?
真真沒想到,當初錯手害了慕容紫性命的,會是這樣一個人,一個恨不起,無法怨,又實在讓人生氣的人!
見她愁眉不展,楚雲晞悠哉道,“能不能活到明日都說不準,你的擔心多餘了。”
慕容紫將她輕鬆自若的神態盡收眼底,片刻,若有所思的笑語道,“爲何我會突然覺得嫂嫂在故弄玄虛,實則此行根本有驚無險呢?”
這樣的感覺其實早就有了。
說破綻,好像處處都有跡可循。
可一旦將所有的破綻都歸納到一起……無懈可擊。
誰的心思這樣深?
“你猜。”楚雲晞神色不變,故意道。
慕容紫失笑,搖了搖頭,“又不能我猜是什麼,就是什麼。”
罷了,她人已在這裡,至於說那後路……
回首向馬車後面的來路方向看了一眼,慕容紫眼色沉了些,“商靄要我有來無回,再加上一個歪打誤撞的甯越曦,嫂嫂不覺得太遂他心意?”
楚雲晞攤手,沒轍的形容,“他自己要跟來的,我有什麼辦法?”
她再問,“如若商靄出爾反爾,沒有放嫂嫂的母親,更無人給孖興送去解藥,怎辦?”
此一時彼一時。
眼下還用那句‘孤注一擲’來搪塞,未免太過牽強。
在慕容紫的心裡,始終認爲楚雲晞留有後招,不可能全盤皆輸。
就算她不顧慮自己
tang,也要顧慮受制在商靄手中的關寧。
說到關寧的安危……
“小紫無需多想。”思緒至深時,楚雲晞忽而道,“人活一世,傻人有傻福。”
慕容紫心一動,繼而臉色變得堅決,“嫂嫂還沒回答我先前所問。”
楚雲晞滴水不漏,玩世的笑掛在面上,聳聳肩道,“商靄奸詐,真是那般,到時候我都死了,連三日都活不夠,管不了那麼多了。”
眼下盡力就好。
說完,在甯越曦不悅的催促聲裡,她也下了馬車。
慕容紫陷於不可言喻的無奈中,左顧右盼,折眉又展眉,糾結之餘,跟了下去。
……
夜深極。
落腳之處遠離雪山的行宮。
無風,偌大的明月懸於朗空,將滿眼被冰雪覆蓋的山脈照得清透明亮。
一望無際的冰川,高不可攀的雪峰,冰藍幽然的世界,靜謐得連呼吸聲都悠遠會迴盪到遠方,純淨得不可思議。
慕容紫對這裡半是陌生,半是熟悉。
時隔一年,上次在這裡經歷的驚心動魄,全程受盡風雪肆虐,哪裡有今日的平寧。
眼前依附在高山的山壁上,有一道巨大的冰縫,宛如山體上不可癒合的傷痕,乃是天人所爲。
冰縫底部寬度約莫有十幾丈,高不可測,擡首向上看去,仰斷了脖子也看不到盡頭。
置身在冰縫的正下方,唯能讓人感受到自己的渺小……
來到這裡,除了楚雲晞的暗衛,還是未曾看見其他人。
甯越曦將四周環視了一遍,又往那詭異的冰縫深處看去,裡面寂滅無聲,不似外面有月光照射亮如白晝。
相反,視線向內眺的越遠,越是隻能看到一片暗無天光的漆黑。
彷彿裡面有什麼在靜待着,那一定是相當可怕的所在。
冷不防,一陣流轉得緩慢的寒風從冰縫內繾綣而出,將甯越曦纏繞,寒氣從他的皮膚沁入,將他的心凍得打顫。
他微有一怔,眉頭緊鎖露出厭色,以此掩飾心中的不寒而慄,再向楚雲晞不耐問道,“這是哪裡?”
無人帶路,她卻能夠不偏不倚的來到此處,想必早就知道內裡的明堂。
“皇陵。”楚雲晞未賣關子,直言對慕容紫和甯越曦解釋道,“這是楚國開國皇帝給自己造的其中一處陵寢,雖說後來沒有用上,但裡面絕對能讓你們開闊眼界,不枉此行。”
話罷引來腹誹:如此時候,誰有心情鑑賞被聖宗帝棄之不用的廢陵!
“商靄就在裡面?”甯越曦不善問道。
楚雲晞也向冰縫裡深深看去,答道,“沒錯,當日他抓了我母親,要我助他一臂之力,我便給他尋了這個好地方。”
甯越曦冷笑着戲謔,“可真是個好地方!”
慕容紫沒得心情跟哪個找茬,同樣將目光向裡面遞了進去,望到盡頭僅有的黑暗,不好的預感油然而生。
餘光裡除了巍巍壯闊的北嶺雪山,身後地勢平坦,無邊無際,不算人爲的危險,將她一人留在此地,只怕會被凍死。
先她寄望與霧影等人追來,尾隨在後,靜觀其變。
可馬車進入冰魄平原後,四周連個遮掩隱蔽的地方都無,根本不好追蹤。
不免,慕容紫也在心頭苦笑着附和了一句:真是個好地方!
又想既是北嶺雪山,她問,“此處離行宮遠嗎?”
貌似她正好問到了點上,楚雲晞挑眉一笑,“這兒正是行宮的正背面。”
是正背面……
慕容紫暗暗審度着,難怪來的時候比上次去行宮的路途要長。
可兩次前往相隔了一年,她實在無法判斷究竟有多遠。
這點心思不難猜測,楚雲晞轉頭向左手邊的方向看了看,對她耐心說道,“從這兒去雪宮,策馬少說需要三個時辰,依你現下的情況……”
“既來之則安之。”
慕容紫打斷她,重複先前的說話,“走吧,莫讓裡面的人久等了。”
……
數百年前,聖宗帝爲自己造了七座陵寢,最後他到底葬在哪裡,至今還是個謎。
慕容紫始終對楚雲晞的話抱有懷疑,從她午時在皇宮出現,從她口中說的每一句,每個字,都不可盡信。
要說這冰縫裡的陵寢被棄置,誰知道呢?
沒準這裡纔是真龍長眠所在。
不過想來依着楚雲晞的性子,她怎會介意自己做個不肖子孫。
……
行入冰縫,裡面空間巨大,人如螻蟻,又似塵埃,除了交疊的步伐,耳邊還有不規則的水滴聲傳來,嘀嗒……嘀嗒……
很近,卻又彷彿很遠。
猶如進入了另一個不爲人知的幽虛之境。
越往裡走,越是感到寒氣瀰漫,沁入骨髓,難以抵擋的冷。
伸手不見五指。
暗衛們將早就準備好的火把取出點亮,橙紅的火光只能照亮周身,再遠的,深寂之處,好似黑暗會吃人。
慕容紫默默的跟隨前行,往裡深入,冰洞的四周開始有了顯而易見的變化,原本不規則的洞穴逐漸變成四方的通道,有了先人開鑿的痕跡。
雖然滿壁皆爲厚度無法估量的冰,依稀,能夠藉以火光看見冰壁上雕刻着凸浮的壁紋。
這些壁紋起先只有粗狂的脈絡,能夠容來到此地的人看個大概的輪廓,之後,雕紋越發精密細緻,巧奪天工。
到了最後,通道完全變成四方規整的形狀,除了腳下一面,頭頂和左右兩側全是描述了曾經開國聖宗帝的豐功偉業。
而通道的盡頭,隱約能望見有更勝的火光在其中,緩緩流動的寒氣從那裡面涌出,帶着詭異難辨的氣息。
到這裡,楚雲晞忽然頓下步子。
她走在最前面,由是她一停,身後衆人皆停。
“小紫。”轉身來,她笑容不變,語氣裡卻多了歉意。
慕容紫心下微顫,不禁生出掉頭落跑的念頭。
可她手無縛雞之力,跑能跑到哪裡去?
只好強忍住真實的懼怕,佯作輕鬆,笑談風生道,“莫非到了此時,嫂嫂纔想同我說,之前對我所言亦真亦假,我卻是死定了的,這樣的話吧?”
“所以我才說你是個聰明之人。”
解下身上禦寒的裘皮披風,楚雲晞走近她,悉心的爲她披上,話語平靜的說,“我母親被商靄所囚是真,用孖興的命去換卻是假。他只要我無論用什麼方法將你帶來這裡換我母親的性命,我想,九弟不在,能夠騙你出宮唯一的法子就是孖興了。”
聽到這兒,慕容紫並不感到意外,反是鬆了一口氣,只問,“那麼孖興的毒可否得解?”
纖細的玉手將披風領口的錦帶繫上,楚雲晞簡單道,“無礙。”
那根本不是毒藥,而是淪落在京城的異族奴隸用來偷懶的玩意兒,吸入抑或者服食少許,會使人渾渾噩噩,全身發燙如同中了風寒。
只要休息數日就能好轉,此外脈象無異,無解藥,亦無需解藥。
這等不足掛齒的偏門東西,宮廷裡博學的太醫卻是無從知曉。
“我是她的親姑姑,哪怕不看在九弟的份上,也會念及他是我楚家的皇子,最後一點血脈。”
楚雲晞清冷的說着,神情淡漠。
一早就在她的計劃之內。
將自己的披風給了慕容紫,她退後半步,拉開距離,道,“皇宮守衛森嚴,不但有霍雪臣緊張你,在你身邊還有無淚宮的高手,故而帶你出宮不易,只能誘哄。”
楚蕭離一走,她就入宮來演了一場好戲。
受商靄所挾,爲救母親迫不得已,之餘,還不忘故弄玄虛,讓着慕容紫自作聰明,一面受她引導主動出宮,一面又在心裡期待這是楚蕭離和慕容徵一早的計謀。
實則,都是楚雲晞一人所爲。
“我知道你會在東宮留下暗示,是以早就選在此地
作爲將你交換我母親的地方。”
她面無表情的說着,直到此時才真正顯示出滴水不漏的本事。
“來的時候你也看見了,一望無際的冰雪平原,即便無淚宮和霍雪臣的人先有尾隨,可是一旦進入這裡,爲了你的性命便不敢再跟,再說回宮裡……”
兩宮太后和關紅翎必定會心心念唸的緊抓最後一絲希望,等人將解藥送來。
是以,她們更加不敢貿貿然行動。
“至於你——”
最後,她目光移往甯越曦的身上,同情的看着他,悵然笑道,“我本不想將北狄捲入此事中,孰料天意不可違,皇宮有那麼多的宮門,你偏選了那一個,偏還在我們上車離開時看到,一路跟了來。”
她怎還能放過他?
放了他,她的計劃就會走漏出去,待這一切平息了,她也無法好活。
故而甯越曦必須死!
“你本不想將北狄捲入?”
聽了她的話,慕容紫因着裡面逐字深藏的真意而震驚,難以置信。
“沒錯。”事到如今,楚雲晞不再隱瞞,仰頭露出森冷可怖的笑,道,“你要當作是我借商靄的手來奪權,也是可以這麼認爲的。”
慕容紫瞬間變色!
心裡的疑惑全然有了解答,可是,可是……
竟是如此?!!!
楚雲晞衝她溫軟的笑了,“就在今日不時前,你不是還想拿這片天下來說服我嗎?”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再吐出,她暢快極了。
“曾經我是很想要這天下,可萬衆的心不願臣服,時不與我,我只能隨波逐浪,任九弟擺佈利用。”
她恨着天下,恨着自己身體裡皇族的血液和她的女子之軀!
但同時,她也愛着天下,愛本該擁有的所有。
人心都是貪的,得到一樣,就會想要另一樣,永遠不會滿足。
更別說是曾經屬於,後而被奪走的那些。
在慕容紫愕然的注視中,楚雲晞卻越發的釋然,“你放心吧,待你隨九弟還有玄成一併去後,我會回宮請罪。”
慕容紫厲聲反駁,“請罪?!你身懷慕容家的子嗣,難道父親不會保你?!”
“是啊,慕容淵一定會的。”
楚雲晞表情詭謫,盡在掌控的快意。
“從我出生起就被賜以太子之名,有誰問過我想不想要?待我爲天下人勞心費力,以求國泰民安時,忽然就有那麼多的兄弟要與我爭搶,真是討厭啊……”
手撫在自己微有隆起的小腹上,她垂眸注視,眼色柔軟,“如今皇位卻是不貪圖了,我只想讓所有回到從前伊始。孖興會繼承皇位,你父親若願意,仍能做太子太傅,甚至是新帝的輔政大臣。”
她停下來,再將錯愕至極的日子望了望,巧笑道,“皇宮裡以沒有專寵的妃子,沒有朝中獨大的派系,百家爭鬥,大權盡在楚氏皇族的手中,這樣纔是對的。”
由始至終,自小到大,她受慕容淵的教導成人。
“太傅大人,一定會明白我的心意。”
別人不懂,根本不要緊!
“那麼三哥哥呢?”慕容紫質問道,“你肚子裡的是三哥哥的骨肉,難道你對他一絲感情都沒有?”
“自然是有的。”
楚雲晞將這些分得清楚極了。
也或許是太清楚,以至於非要有個結果。
只要是爭鬥,就一定會有成敗輸贏。
“你哥哥是個不錯的男人,但之餘我,確實我最恨的人。”
也是……最愛的人罷……
慕容紫不解,“他從沒有傷害過你。”
她的女兒身更不是慕容徵所給!
“可是他卻用我女子的身份將我打進十八層地獄!”楚雲晞恨道,雙手緊攥成拳,“你可知,我信他,將自己最大的秘密告訴他,他卻爲了贏我,他卻爲了贏我……
”
背叛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