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淵是何許人也?
大楚第一世家的長子嫡孫,當今楚氏皇朝的殿樑基柱。
年輕時候,他是享譽江南的俊傑雅士,之後兩朝爲官,娶北狄公主,做太子太傅,一時風頭大盛,連皇帝都忌憚他三分炬。
他是慕容家的族長,說一不二,肩負整個龐大家族上千口人的命運詡。
他還是朝中霸道無忌的肱骨大臣,從來只有別人附和他的份。
可,這樣的境況何時開始改變?
就在此時此刻,他的眼前,前太子楚雲陽變作了他的三兒媳,他最引以爲傲的三子,如今身爲宰相,處處與他做對。
今日他前來相府,又是爲了什麼呢?
坐在身旁的楚雲陽,不,該叫她雲晞公主,方纔爲他布了菜,好言勸說:家不齊,何以助皇上平天下?
皇上……
慕容淵感慨良多,思緒萬千。
他很清楚,不止因爲楚雲晞的身份從未來的儲君變作自己的兒媳,讓他應接不暇。
更多的震撼來自於此前的早朝。
廢了很大的力氣,才忍住沒有讓那股複雜的眼淚冒出來。
慕容淵時常教導他的兒子們,身爲慕容家的男子,是不可以流眼淚的。
楚雲晞極會審時度勢,見他放下筷子,似是僵僵然,更在之餘,不經意的流露出了疲憊的老態。
雖然不知早朝發生了何事,但看樣子,慕容淵輸了。
她心道,既然成敗已定,不若助他們父子二人講和。
拿下主意,楚雲晞開口,對也是看得彷彿有些無措的慕容徵怨怪道,“瞧你,即便在朝中與父親立場不合,些許話卻是不當說,還不快跪下,給父親請罪?”
慕容徵敢捂着心口發誓,打小兒沒見過老父親這樣。
老父親……
他又是哪時開始這樣在私下那麼喚自家這老頑固?
起身,提袍,對着慕容淵跪下,垂首請道,“兒子有錯,還請父親責罰!”
罷了,竟無迴應。
他還以爲父親怎樣都會有所表示,責罵幾句也好,可是,沒有……
他覺着不妥,又把頭擡起來,看向候在門邊的管家,吩咐,“請家法。”
慕容淵紅着眼眶,側目將他望了一眼,俊挺的眉目,英姿煥發,五官臉貌何曾熟悉,這不就是年輕時候的自己麼?
嘴角溢出一絲苦笑,他勉強道,“你竟還有家法?”
到底是爲父的小瞧了他。
慕容徵卻以爲,父親話中有話,是在試探,抑或者諷刺自己?
畢竟慕容家家大勢大,縱然他成家立業,做了當朝宰相,娶了公主,有了府邸,卻不能仗着這些重新立家法。
於理不合。
偏又是那麼個尷尬的時刻,他只好老實的復又低頭,頗窘迫的回道,“這是兒子與公主成婚後……鬧着玩兒的,父親,莫見怪。”
畢竟是公主麼,還曾做過太子,和如今皇上最寵信的大臣做了一家,關上門,怕是兩人間的矛盾不會少。
慕容徵還道,“自古有言:無父無君,是爲禽獸也。公主說得對,兒子在朝中與父親立場如何不同,都不能對父親不敬,故而……雖然這家法是鬧着玩的,父親心中有氣,暫且使着。”
只要慕容淵真的下得了手。
言罷,沉默了許久。
楚雲晞在一旁暗自提心吊膽。
家法不真,那根她親自挑選的實心木卻是實打實的真!
她自小就是被慕容淵罵大的,那會兒自己還貴爲太子呢!
這一年多太傅大人不知憋了多少怒氣,保不齊把人狠揍一頓。
橫豎兒子是他親生的,打死了都能說是家事,大理寺管不着!
待到管家真的把那根結實的棍子雙手奉到慕容淵的眼前,他低眸掃了掃,看到棍子上刻的‘正宗家法’四個字,倏的對其
tang不屑輕哼,嗤笑,“鬧着玩的,倒是做得似模似樣。”
還正宗?
準備了那麼久,等的就是今日與他用上一用?
“都罷了。”慕容淵語調裡有着積壓長久的疏解,“你起來吧,爲父不會因爲在朝中鬥不過你,在家便仗着身份對你教訓,況且,你沒有做錯。”
那麼他錯了嗎?
也是沒有的。
爲官之道不止一條,他們父子二人的立場不同,但終歸,說到底都是爲了慕容家,和這片楚氏河山天下。
得到父親的認同不容易,雖然慕容徵知道是早晚的事,可要讓在朝中素來霸道成了習慣的重臣真正對自己退步……不得不說,這會兒他心中甚爲喜悅。
這種認同,不止是父親對兒子,更是老臣對新君,對朝政局勢的屈從。
慕容淵終於承認,他選擇跟隨楚蕭離,是對的!
從地上爬起來,又坐回原來的位置上去。
這飯不得吃下去的必要了,他慕容徵吩咐下人收拾,奉茶。
須臾功夫,廳中換了個光景,氣氛也緩釋了許多。
幾口熱茶送進五味雜陳的胃中,慕容淵從方纔複雜傷懷的情緒裡整理回來,冷不防,悠悠轉轉的目光再與小兒子對上。
父子兩齊齊微怔,均是有些尷尬。
收回目光,慕容淵恢復了平靜肅然,對他問道,“早朝時候你向皇上諫言,立德妃爲後,這是何時說好的事?”
下人們都被撤了下去,現下只有他們三個人,楚雲晞的身份不同尋常女子,慕容淵說話便沒有太顧慮。
說到底,無論男女,人總是自己的學生,是他親自教導出來的。
慕容徵沒想到老父親會如此精明,這一問,怕是他要從頭說起,當中並非三言兩語就能講得完,況且……
默了默,他答,“北狄形勢如此,那寧玉書背後有蕭家支持,野心勃勃,悉心準備了多年,恐是早有侵蝕我大楚的打算,寧玉華有孕,又是其胞妹,立她爲後……”
話還沒說完,慕容淵懶得聽了,倏的轉首對楚雲晞道,“你看看他,對着爲父連句說到實處的話都沒有,盡是些邊邊角角,無關緊要,難不成真想把爲父徹底趕出朝堂,他好一人獨大不成?”
宰相大人做得再風生水起也好,在慕容家,可還是慕容淵說了算。
楚雲晞會意,太傅這時借自己做和事佬。
她配合,笑呵呵的說,“相爺的能耐不得父親大,這敢情好,他不肯說就罷了,明兒個上了朝,太傅該怎麼的,照舊還怎麼的,不讓他好過。”
慕容徵光是聽聽都覺得頭大。
父親好不容易退了步,他這廂還沒想好如何應對,不料發現原來是以退爲進。
揣着泛苦的心,他再不藏着掖着了,坦白道,“倘若沒有父親借我與公主大婚施計在先,皇上也不會出此下策。”
“下策?”慕容淵飲了一口茶,冷哼,“你是皇上的心腹,做什麼不是有商有量?”
心念微轉,他用着打量探視的目光在兒子身上橫掃,“將計就計,恐怕還是你出的主意。”
“天地良心!”慕容徵喊冤,“皇上何等奸詐的人,我也只能撿他的空子鑽,盡力力保我慕容家。”
“那你可真是用心良苦。”
“全賴四娘本事。”
往後慕容家都得指着慕容紫一人過活了。
父子二人的共識,已然達成。
說到此處,慕容徵斜目過去,故意馬屁,“父親若做了國丈,那關濯決然不能比。”
慕容淵未接話,冷笑聲不斷。
關濯算什麼?他從未放在眼裡!
從前看不清楚蕭離對小女兒的情義,不知到底是利用還是真心,如今?
看清了又怎樣?
真的計較,就算他早早勘破,只要他心底對楚蕭離不認同,就會天天日日的與他做對,身爲一國之君,要讓朝臣心服口服,可不是娶了誰的女兒,那個人就必要
真正對他俯首稱臣。
早朝的時候,讓慕容淵感觸最深的不是立後,也不是自己一手主導反轉的楚墨謀逆。
而是長久以來,所有發生的事情統統在今日起了作用。
他和其他大臣一樣,深切的看清楚一件事情——當今天下,唯楚蕭離能擔負重任。
楚星涵有勇無謀,性情殘忍,只會喊打喊殺,若他做了皇帝,必定民不聊生。
楚墨優柔寡斷,此番哄他入京都花費許多心思,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他卻瞻前顧後,遲遲難下決心,又在一敗塗地後,自怨自艾,怨天尤人。
假如讓他謀逆成功,楚國早晚被北狄吞噬!
楚雲陽就更不消說了,哪怕是慕容淵一手教導長大,可……竟是女兒身。
倘若她自小就以皇太女的身份示人,倒也名正言順,如今說來都罷了,都做了他的兒媳,入了慕容家的家門。
縱觀後宮朝前,楚蕭離失蹤這段日子,羣龍無首,再聽不見往日那些不服叫囂的言論,無人坐鎮,大家都人心惶惶。
包括慕容淵都私下反覆暗想,是否是自己太過固執?
越臨近楚墨自封爲皇的這一天,他越發的後悔,天下交到此人手中,實難心安。
於是就在楚蕭離出現的那剎,他和所有人一樣,徹底的鬆了一口氣。
就在那時,他知道,楚皇已非楚蕭離莫屬。
而他,真正心悅誠服。
收回思緒,慕容淵又問兒子,“你妹妹現在身在何處?”
皇后之位眼下沒份,往後機會多的不是。
楚蕭離這一舉,不用誰說,慕容淵都心中有數。
可是不管怎麼樣,也得人在宮裡,他才能想法子,莫要委屈着女兒。
慕容徵明白老父親暗自着急,怕女兒吃虧,怕慕容家在朝中地位輕易被動搖,族長那顆天生操勞的心,沒法兒停下來。
“父親大可放心。”他輕鬆道,“對此兒子有把握,皇上同四娘是打斷骨頭還連着筋,這輩子都難分難捨,至於皇后一事,莫要記掛在心上,兒子保證,四娘回宮之時,必定比封后大典還要風光!”
“倒是父親。”慕容徵爲他擔心起來,“父親將若文送進宮,在背後對她諸多指點,將來四娘回去,當如何對這個妹妹?”
相府大婚那日,原本該是慕容若文在慕容淵的安排下,與楚蕭離共度良宵。
說起慕容若文,她倒精明,對着父親應得好好的,轉身藉此向寧玉華獻計,就此擾亂後宮局勢,引出後面這些事情來,把自己摘得乾乾淨淨,仍舊深藏不露。
否則,寧玉華的手腳豈能伸得這樣長?
要不是慕容徵早有準備,在各宮安插了眼線,這些事情,他與楚蕭離矇在鼓裡,可就不是今日這般讓人好過的光景了。
先前他有所遲疑,怕的就是父親先發制人,說些什麼‘念其一家,網開一面’的話,倒是讓四娘往後不好在後宮施展。
人是他們父子三人當初默契使然,一齊使了手段送進去的,如今沒了作用,總歸不能向對付外人那樣心狠。
慕容淵自覺愧對小女兒,更沒有想到另一個女兒的心思……如斯深沉!
她的擅自所爲,直接改變了後宮的局勢,主導了立後的人選。
當中究竟目的爲何,連身爲其父的慕容淵都甚是隱慮。
沉吟了半響,他道,“爲父會找個適當的時機入宮,與若文好好談一談。”
“如此最好。”慕容徵爽快應聲,轉而沉了話音,再道,“只話說在前面,她要借寧玉華的手來傷着四娘,就是我袖手旁觀,皇上也不會輕易說算了。”
素來對自家庶出的姐妹沒好感,在他心裡,只有大哥二哥,還有小妹。
平時兄妹間怎麼鬧,那是他們的事。
要是有誰對他們其中哪個不利,莫說他了,就是慕容翊都能頃刻變上一張惡鬼的臉,撲上去把人撕碎。
他在這廂厲色,臉上心中都對一個慕容若文記掛得好好的,慕容淵卻只將他最後那句話聽了進去。
什麼叫做‘皇上也不會輕易說算了’?
對於楚蕭離而言,慕容紫到底有多重要呢?
……
正午,東華殿。
身爲萬歲爺,楚蕭離想找個人陪自己吃飯,其實不是件難事。
今兒個這份莫大的殊榮,就落在了孖興的頭上。
早朝還沒散的時候,小傢伙就從太監那兒聽說父皇回朝了,東萊還慫恿他,趕緊的梳洗乾淨,穿戴整齊,到東華殿迎接皇上下朝,父子團聚。
他偏不!
身爲當今楚皇唯一的兒子,個性不能失。
孖興嘔他皇帝爹的氣,已經慪了許久。
去安都玩兒,不帶自己也罷了,後面的事,噯,他不想多說。
心已傷透,陪膳就陪膳吧。
得了傳召,人至,坐下,動筷子吃飯,啥都有禮有節,反倒把楚蕭離弄得心神不定。
臭小子,什麼時候學會給他老子擺臉色看了?!
衝宋桓使了眼色,宮人們紛紛退下,父子兩私下交流——
楚蕭離問得很直接,“你對朕有何不滿?”
隔着長長的桌子,孖興嚴肅着小臉,一手捧碗,一手拿筷,聞得父親問話,他把碗筷放在桌上,小小的人從凳子上起來,拱手抱拳,奶聲奶氣,“回稟父皇,兒臣對父皇沒有不滿。”
楚蕭離一噎,瞪大眼睛看他板着臉的模樣兒,“這叫沒有不滿?”
萬歲爺被兒子的臉色唬得飯都吃不下去了!
孰料孖興把撇向一邊,昂首,輕輕地……
“哼!”
這算什麼意思?!
“楚孖興,你給朕過來。”
小傢伙得命,邁開小腿走到楚蕭離跟前去。
楚蕭離低頭瞅去,丁點兒的人,自己坐着都比他高,卻學會給人臉色看了。
他卻不能動手,只能曉之以理。
“父皇沒有帶你去安都,是父皇不對,不過這次路上危險重重,你若去了,萬一出了事,受了傷,豈不叫父皇擔心難過?”
孖興聽着,臉色似有稍稍緩和,“可你把小紫姑姑弄丟了。”
“……誰說的?!”
他把小辣椒弄丟了?
楚蕭離簡直要心碎,是他弄丟的?是他……弄丟的?
孖興執着,“我沒見她。”
扶住兒子的雙肩,楚蕭離半哄半騙,“她貪玩兒呢,過幾日就回來。”
“我不信。”孖興驀地凝色,搖着頭道,“父皇要娶皇后,皇后是皇上的結髮妻子,和其他妃子不同,小紫姑姑比兒子還要傷心,她不會回來了。”
“胡說!”楚蕭離也凝色,被他說急了,“!”
“真的?”孖興掀起眼皮狐疑的瞅他。
多怕此生再也見不到心愛的小紫姑姑。
楚蕭離立刻讀懂小眼神兒裡的意思,拍胸口堅決道,“帶你一起去!”
小東西破涕爲笑,“君無戲言,父皇你莫要誆兒臣。”
這下倒有些希望小紫姑姑別那麼快回來,他好有機會和父皇一起出去找她,順便還能玩兒……
哄自家兒子,楚蕭離信手拈來,“朕何時誆過你?不過,你怎曉得小紫姑姑還沒回宮,誰同你說的?還有皇后的事……”
早朝在發生的事,除非有人刻意對孖興引導,否則他說不出這麼有理有據的話來。
孖興本都被他抱到腿上坐好,聞言臉色瞬變,扭動的小身子下了地,跑回對面的位置上端坐好,神情閃爍的遮掩,“沒有人同兒子說,父皇莫要問了,兒子陪父皇用膳罷。”
說完,他拿起碗筷,低頭扒飯,逃避得相當明顯。
楚蕭離怪覺。
“好,吃飯。”
沒有再多問,拿了自己的碗,拎着凳子坐到小傢伙身邊去,挨近了吃才熱鬧。
離得太遠,沒準哪時,他的兒子就被人趁虛而入,學壞了也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