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過晌午,吃罷了午膳,正是打盹兒犯困的好時候,耳根邊靜悄悄的,難得宮人們不折騰了。
慕容紫心甚安,想着睡個瞌睡起來練字,誰料,忽然得人從殿外罵罵咧咧的衝進來,宮婢們隨之跪了一地,頭埋得低低的,大氣不敢喘,生怕被牽連的形容謫。
定眸看去,來人是公主皇子排位前十以外,她唯一認得的人。
寧赫姍的仗勢,舉國皆知,人又不講規矩禮數,素日三言兩語不合,連皇后她都敢當面潑鬧,委實是北狄皇宮的小霸王。
小***狐狸?勾搭幻?
慕容紫有點發懵,這是……自己被罵了嗎?
好歹,她是世家望族的閨秀,從矮榻上起身,站得端正了,也就沒有說話。
要給罵她的人再盡個禮數,那是不能夠了。
再說回先前不多時,寧赫姍和其他幾位公主在馬苑打馬球,公主也是女人,女人一多,是非總要說幾句。
公主們之間不乏明爭暗鬥,都曉得赫姍公主屬意鎮國大將軍的長子,可惜啊,父皇有意給慕容紫配婚,你就是再得寵都只能歇着了。
幾句話沒有說到讓她高興的地方,馬鞭一揚,騎着馬兒橫衝直撞的就衝了來。
這會兒,那皇上欽賜的御馬正在宮殿外面的花圃上肆無忌憚的吃草。
和它的主人一樣放肆。
寧赫姍一身孔雀藍的騎裝,褐色的皮馬靴,神采奕奕,手中握着黑黝黝的鞭子,彷彿,隨時會揚鞭抽死哪個!
這也是慕容紫不敢靠近她的原因之一。
大抵寧赫姍看出了這一點,眸子裡綻放着尖銳的光,手裡的鞭子一甩一甩的在半空打了圈兒,揚威耀武的問,“怎麼不說話?”
末了,惡狠狠的補了一句——
“小狐狸精!”
慕容紫不是笨蛋,人家特地找茬來,要是和她一般見識,正中下懷。
宮人們心裡不向着自己,別看這時一個個都噤若寒蟬的模樣,沒準都想看她如何出醜,心裡可樂了。
見寧赫姍穿着騎裝,她心思微動,問道,“公主從馬苑來?”
“是又怎樣?”
“那爲何不見其他公主?”
素日喜歡跟在她身後的那幾個,慕容紫也見過的,狀似隨口一問。
這一問,寧赫姍面上晃過絲遲疑,貌似反映過來些什麼。
慕容紫再向底下的人吩咐,“赫姍公主騎馬累了,把點心和茶奉上來。”
宮人們得命,各自忙碌起來,寧赫姍四下看了看,這會兒子輪到她茫然了,話是脫口而出,“我罵了你,你不介意?”
有沒有羞恥心?!
慕容紫笑了笑,坦然道,“不介意,不過有些生氣,可是你手裡有鞭子,我就是介意也沒法。”
終歸她怕疼,對十七公主的‘威名’早有耳聞。
寧赫姍一愣,忍不住笑了,笑裡不乏冷色,是嗤笑,面上仍舊不近人情,“你以爲說這些話就能讓我放過你?你來我北狄做客也罷,父皇專誠爲你設宴,哪樣都不曾虧待,爲何你……爲何你還……”
“搶了你的心上人?”慕容紫直言,問得她肝腸寸斷。
寧赫姍微窒,眼底閃爍,把脣咬得發白,真真快要恨死她!
慕容紫還大而化之的嘆道,“原來你真的喜歡鎮國大將軍的長子啊,他模樣生得很好麼?”
她一副不以爲然的形容,大有取笑之意,寧赫姍又恨又惱,紅了眼睛,揚起鞭子作勢要打,“你——”
“別動手!別動手!我就是隨口問問!”
慕容紫被嚇得連後退了好幾步,小手懼怕的擺了又擺,苦了臉解釋,“這全是舅父的意思,我做不了主,那人我更是連見都沒見過,何來勾*引之說?母親未回,就算回了,定也要經過一番商討,興許還要修書安都,問過我爹爹的意思,若問我,我只有一句,換做是赫姍公主,你可願意遠離家鄉,去到楚國,嫁給一個素未謀面的人?”
傻子都聽得懂這是何意思了,她們這些小輩,統是
tang身不由己!
寧赫姍遲疑了又遲疑,“那你……”
動搖的目光在跟前的人兒身上來回掃視,不確定。
慕容紫端出正色,說道,“且不說那還沒成定數的婚事會如何,時才我聽到馬蹄聲,又見公主穿着騎裝,你這樣大張旗鼓的來,真的打傷我,豈不中了有心人的奸計?”
有心人,誰是有心人?
寧赫姍是公主,又在皇族子嗣繁多的北狄皇宮長大,背地裡那些小手段她見了不少,一點就通。
偏生,她是個急性子,聽不得身邊的人那些話!
覺得時機差不多了,慕容紫主動走上前,伸手覆在她握了鞭子的手背上,低聲道,“實不相瞞,我三哥哥已在來接我與母親回大楚的路上,你且好好想想,若我真的嫁與北狄鎮國大將軍的長子,會落得怎樣的下場?”
寧赫姍臉容一凝,定了眸光,“瞧是我差點做了混事,你……”
“莫再多言啦!”慕容紫打斷她,重重捏了她的手一把,“你且快回馬苑吧,倘若事情鬧大了,被人告到皇后那處,指不定會遷罪陶妃娘娘。”
得了這句話,寧赫姍再不敢耽擱。
宮裡騎馬已是犯了大忌諱,她還差點傷了姑母的寶貝女兒。
回想起馬苑時候那番對話,不管慕容紫所言出於何種目的,今兒個她也只能作罷了。
再不多言,人是轉了身便離開,來得風風火火,走得乾乾脆脆。
慕容紫淡定好送,臉色和悅得,只差沒道一句‘得空來坐坐’。
直至殿外又響起馬蹄聲,再而蹄聲漸遠,宮人們這才慢吞吞的把茶和點心送上來。
對着此前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活,慕容紫吩咐她們將吃的放下,藉故要睡瞌睡,把人都退出去,這回寢殿。
接着……
轉身向外,臉孔上渾然天成的笑臉逐漸退散,取而代之的是怒色,怒極了!
攥緊了雙拳,醞釀片刻,她是不甘示弱的對着外面破口大罵,“你纔是狐狸精!哼!”
一語罷了,笑慘了頭頂高梁上的人。
那笑聲空曠,略帶幾分熟悉,慕容紫擡頭去尋,只見着影子懶洋洋的躺在她頭頂正上方的位置,兩手交疊在腦後,雙腳翹着二郎腿,不能再輕鬆了。
“你還沒走啊?!”
話出口,她覺出似乎調調太驚喜了,不夠矜持,遂又改口,乾咳兩聲,故作威嚴,“你怎麼還沒走?”
影子言簡意駭,“事情還沒成,自然不能走。”
慕容紫好奇,“那是什麼事?”
他賣關子,“我告訴你,你幫我?”
“那不行!”她是講原則的,“你若要去殺皇帝舅父,我也幫你?”
她豈不成了十惡不赦的壞人!
影子冷冷一笑,放狂話,“我要殺你舅父,你這會兒都在奔喪的路上了。”
慕容紫狠狠‘呸’了一聲,不信!
“不信?”他側頭,居高臨下的睨她,疏懶的眼神兒裡全是惺忪,沒有睡醒的懶散模樣,說他要突破重重守衛斬殺北皇……
可是,慕容紫這幾天又聽說,晚宴當天,刺客去的是藏寶閣方向,觸動了那裡頭的機關才引來***動,並非向着正在舉辦酒宴的宮殿來。
藏寶閣的機關,她聽幾位皇子表兄胡天海地的瞎吹:裡面只有一條道路可通,其他的,走錯了便逃不過一個死!
什麼萬箭齊發,什麼重重毒霧,總之,定能讓賊人有去無回。
懷着幾分好奇,慕容紫還隨表兄們悄悄去到藏寶閣的遠處偷看了一回。
隔着老遠,藏在大樹後遠遠一瞥,九層寶塔的藏寶閣,中間那層的窗口破了個大窟窿,殘磚斷瓦把下面的花圃都砸壞了,這幾日工匠們還在修呢!
不難想象,影子闖進去那天鬧得如何厲害。
加上他還活着出來了。
不覺,想到這處,慕容紫對着頭頂上的影子流露出幾許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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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抓到她這抹神色,又因着自己在高處,而她站在下面,兩個隔着老遠的距離,她費力的仰頭往上看,模樣很呆。
影子忍不住悶悶的啞笑出聲,“傻丫頭,覺得我厲害就說出來,不丟人。”
慕容紫回神,臉上立刻變作嫉惡如仇,“宵小之輩,無恥之徒,你纔不厲害!”
她罵,罵得他黑了臉,咬牙切齒的做出狠相,要下去收拾她。
她一驚,周身跟着顫了顫,兔子似的轉了身就往外跑,溜得飛快。
影子躺在橫樑上看得眼都直了,小胳膊小腿還挺利索。
先聽她在外面應對來找茬的人,他本還想替她出個頭,沒想到,看着是個呆呆笨笨的,其實腦袋挺靈光。
不愧是奸臣的女兒啊……
影子嘆罷,再回味,“宵小之輩,無恥之徒……”
黑沉沉的眼底流轉出零星光彩,欣喜有之,憧憬有之,不明就裡的濃傷淡愁,皆是有之。
……
晚膳的時候慕容紫被北皇舅舅喚到皇后宮裡一起吃。
寧赫姍找她麻煩的事到底還是傳遍了三宮六院,慕容紫無心,幾句話替其開脫了,可是北皇卻以此大做文章,老淚縱橫的演了一場苦情戲。
整場戲的主旨是:舅父沒用,家教不嚴,害得外甥女兒跟親妹妹回孃家還被欺負,舅舅反省過了,改明兒個就把鎮國大將軍的長子召入宮來,讓你們好好相處,你若願意就封你做平安公主,擇日風光大嫁!
慕容紫被嚇得半死,吃到一半就找了藉口離席。
回到寢殿,照舊把人都撤下,她便開始四處轉悠,找影子。
聽舅父話裡的意思,母親和國師去了山裡,一時半會兒根本回不來,楚國離北狄路途遙遠,在路上的三哥哥遠水不能救近火。
舅父也是父,依着慕容紫自己的理解,北皇舅舅是要先斬後奏吶!
問她?
她只有一句話,兩個字:不嫁!
“影子,你在不在?我舅父要把我嫁人,怎麼辦啊……你帶我出宮好不好?”
她到處跑,到處找,不放過裡裡外外任何角落,脖子都快仰斷了。
溜達好幾圈,徒勞無功。
也是,白天罵了人家,現在來有所求,會現身才怪了!
影子也是有尊嚴的。
外面天漸漸黑了,沒有掌燈的寢殿裡越來越暗,慕容紫心灰意冷,蹲在空落落的正殿中央,腦袋快埋進跟前地磚那條細細的裂縫裡去。
極暗處,影子抱手看她的笑話,等她哭了再出去也不遲。
孰料,讓他乍舌的一幕再度發生——
慕容紫只喪氣了片刻,腦袋再擡起來時,已然鬥志昂揚!
靠人人會跑,靠樹樹會倒,她只好靠自己。
掌了燈,她又開始在殿裡來回轉悠,這次目標更加明確——收拾行囊。
找了塊四四方方的綢緞在地上攤開,換的衣裳,果腹的點心,遮風擋雨的傘,最不能缺就是銀子……沒有這樣東西?不怕,用珠釵手飾代替。
收到一半,她覺得不妥,把東西都放回原處,盡撿了值錢的玩意兒。
影子看懂了,小丫頭八成是想,只要有錢,出去哪兒會輪到她愁沒有吃穿這一件?
便是在她不知從哪裡搬來一堆長短不一的麻繩,打算全部結起來作爲翻牆的繩索時,終於忍不住出聲對她打擊,道,“你把繩子結得十萬八千里,也跑不出去,就算跑出去,憑你這小模樣,沒走幾步路就被人販拐去賣了,苦日子在後面。”
跑?
有她的好果子吃!
慕容紫知道他一直在,故而他忽然吭氣,她沒表現得有多驚訝。
順着發出聲音的地方看去,原來人藏在了更衣的屏風後面。
那處她從來不用,自是疏忽遺漏了,他倒是會躲,連她的習性都摸得一清二楚。
不理會,她繼續埋頭把繩子打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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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既然開了口,就沒打算看下去。
他從屏風後走出來,蹲在她的面前,伸手拿起一根她方是結好的繩子,兩手輕輕一拉,斷開了。
慕容紫微有變色,給他急的,給自己笨的。
影子笑,“就這麼還想跑?摔死你!”
她板臉瞪了他一眼,想回嘴,可是心念一轉,就變成示弱請求,“那,你幫幫我。”
……
帶她出宮不可能,影子的事還沒扮成,再說把她送了出去,憑她一人,根本不能好活。
於是他給她出了個餿主意——裝病。
穿着衣裳往浴池裡滾一圈,帶她往宮殿頂上一坐,吹夜風。
嘖嘖,夜晚的北狄皇宮真是巍峨啊,夜景真是美麗啊,一陣陣的風吹得更真是……冷得人要命啊!
慕容紫坐在傾斜的琉璃瓦上,懷抱雙手瑟瑟發抖,影子挨她旁側坐着,喝酒。
據他自個兒說,酒是昨夜去御膳房順手拿的,他還問她要不要試試,上等的宮廷玉釀。
偷的,她自然不屑。
這天晚上靜極,頭頂一片深藍的蒼穹,繁星閃爍,頗有意境。
腳底下不時有打更的宮人路過,拖着微微沙啞的嗓子拖沓的報更,聲音自低升高,說不出的有味道。
慕容紫坐了一會兒便不覺得多冷了,盛夏的天兒,北狄熱着呢。
靜得沒趣兒,她開始同影子搭話,“你叫什麼名字?”
影子沒好氣,“何時對我這個宵小之輩、無恥之徒感興趣了?”
她吃癟,無言的把臉撇向了另一邊去。
不說就不說,有什麼了不起的。
影子側眸瞄了她一眼,慪氣的模樣挺有意思,他道,“暫且不能說,往後有機會就告訴你。”
總有機會的,因爲她是慕容淵的女兒。
慕容紫好似聽出他話裡另有所指,“我爹爹是你的仇人?”
“不是。”
“那爲何你好像很討厭他?”
“他是奸臣。”
她愣住,把臉轉過來怔怔的看他,黑瞳裡略帶閃爍。
“如何?”迎住她複雜的目光,影子寸土不讓,“我說錯了?”
她根本敵不過他強勢,垂下眼簾小聲嘟囔,“你又不是皇帝,犯得着那麼嫉惡如仇麼,我爹得害得你家破人亡了還是怎麼的……”
小東西嘴還挺厲害。
影子故意逗她,“我一家三百七十七口人都被你爹害死,只剩下我一人,你說,是不是家破人亡?”
她一嚇,“真的?!”
再看他皮笑肉不笑的臉容,霎時醒悟。
“你這人怎麼能拿家人說笑?”慕容紫不悅瞪他,教訓的口吻,“縱使你有千萬理由不喜我爹爹,也不能信口污衊,如此,你連我爹爹都不如呢!”
影子從沒聽過這樣罵人的。
因爲你不喜那人就加以詆譭,故而你連那個人都不如。
好像真的有點這個意思。
他好奇的問,“還有呢?”
慕容紫氣不順,他是誠心找罵吶!
“沒了!”她乾脆得很。
再多罵他幾句,她豈不就不如他了?
影子又笑了,笑聲清清朗朗的,好像泉水自山間流過,灑脫愉悅。
他笑起來的樣子也很好看,那晚上太暗,不曾看清楚,今日再見,五官臉貌就都清清楚楚的映在眼底。
細皮嫩肉的麪皮兒,軒昂的眉宇,深邃的眼眸,有點壞,有點迷人的美男子形容。
也不知他趁人不備去哪裡溜達來,身上的衣裳與白日的不一樣,佩劍不曾離身,但終歸,和她想象中的宵小賊人,完全不同。
其實,她心裡最明白了。
影子不是普通人,且定然要成大事的。
聽着他不受任何約束的笑聲,她羨慕的輕嘆,“唉,如果我像你一樣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