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曦。
這天楚蕭離起身時,慕容紫也隨了他一道,親自伺候他洗漱穿戴,出東華殿。
她叫着他萬事小心,此行不但要與狡猾詭變的商靄正面交鋒,還很可能再遇上那隻爪子有毒的白熊饅。
楚蕭離開始還能佯作認真的端出爲人夫君的正色給她看,聽到後半句不禁失笑蓉。
原來在小辣椒的眼裡,商靄竟不敵一隻曾經被他射成獨眼龍的畜生。
只偶時,你還真不知到底是畜生可怕些,還是人心更可怕。
他要她放心,什麼都不及命重要,只有活着才能做很多很多的事,才能讓她依靠,和她相愛相守到老。
對她承諾的這句話暗藏玄機,只要她稍微用心咀嚼,都能明白是他換了個方式在說服她。
想來,孩子的事,她生孕艱難的事,他應該都知道了。
實則與最初相處時比較,楚蕭離已爲她改變了許多。
那亦真亦假的脾氣,從前他笑時你害怕,不笑時你心驚,臉上的表情總不會和心裡的想法一樣。
而今雖也會有擺臉色的時候,但往往每次先低頭的都是他。
慕容紫暗自感激着,在他離開前,真心實意的點了點頭,道,我知了。
她知了。
愛惜自己,也是與那個人相愛的一種方式。
直到天邊地平線上泛起一絲微光,楚蕭離執起慕容紫的手,在她手心落下一吻,後,手握寶劍,展袍威武離去。
她安靜的站在高高的石階上目送,等待的姿態,等到他行到石階盡頭,定了定身形,轉身回眸與她遙遙相望,同時綻出微笑。
小別,擔心有,更多的是信任。
兩人如世間任何一對讓神仙都豔羨的眷侶,平凡平淡中,處處見真情。
……
送走了楚蕭離,慕容紫在殿外站了一會兒纔回東華殿去……補瞌睡。
用她的話來說,這叫:養精蓄銳。
除了抽空擔心萬歲爺的安危,生孩子纔是她的頭等大事。
——於是一個回籠覺睡到日上三竿。
起身後,照例坐在牀榻上發會兒子呆,順便期待一下午膳,花影含笑站在旁邊說,宮主的呼嚕聲越發的有震天的氣勢。
說得她怪不好意思。
再有一件,聽說她的三嫂進宮來了。
……
楚雲晞這胎將將滿三個月,在這段時日裡,太醫院的太醫們輪流去把了一回脈,都說脈息平穩有力,大好!
宰相大人有福,位高權重,妹夫是皇帝,夫人是公主,將來這胎無論男女,必定都是享之不盡的尊榮和福氣。
只看相府了夫唱婦隨,什麼‘尚公主便要做一輩子的廢人’,全成了無稽。
上元節在國公府,慕容紫與楚雲晞說起害喜,說起對腹中孩兒的期望,兩個將爲人母的美婦人那是講個三天三夜都不會覺得累。
聽是她進宮,慕容紫高興有人相伴,忙不迭讓東萊去請人。
花影在旁自言自語的嘆說,“日子過得真是快,總覺着不久前大楚國有個雲陽太子,民間傳言他被夜君幽禁在某處的那會兒,我也納悶夜君打算把他怎麼辦,廢太子,自來好點的下場就是幽禁一輩子,哪知一轉眼,她做回女兒身,還嫁了宰相。”
世事果真難料。
月影側首瞅了她一眼,看她憂天下之憂的出神模樣,笑着對她道,“嫁宰相有何不好?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多少女子求而不得呢。”
慕容紫聽着,面上露出溫和得意的笑容,雖沒說話,卻也覺着三哥哥和雲晞公主做成一家很不錯。
除了不會武功,宰相大人俊朗灑脫,博學多才,那談吐舉止都是能迷到大片芳心的。
嗯……真的是很好很好。
她想的時候,發現花影也在若有所思的點頭,彷彿正迎合了她心中活動。
孰料轉瞬,花影回神來,脫口道,“好,也有不好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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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紫微微詫異,“哪裡不好了?”
花影將她凝視住,認真道,“宮主你莫不是忘記了,若然夜君不得這樣能耐本事,如今這天下可就是楚雲晞的了,她或許會做女帝呢!”
得這一句,慕容紫恍然大悟。
似乎所有人都忘了,楚雲晞原是可以君臨天下的人!
哪怕她是爲女兒身,登基之後,治國有道,有了建樹,再將身份昭告天下,成爲一代女帝。
憑慕容紫對她的瞭解,治國之道,帝王權術,她不會比楚蕭離遜色。
往深處想,她的帝途若能行得順順當當,那麼她的每一個孩子都有成爲儲君的機會、
至於孩子父親是誰?她都做了女帝,要傾世美男,要名家才子……誰不可以?
楚國的未來甚至會因爲她的統治變成女尊的天下!
宰相夫人和長公主,哪一個都不如女帝好,由是肚子裡的孩子也跟着降低了身份。
那麼一比,還真是!
慕容紫啞然了。
先她還覺着三哥與三嫂是難得相稱的璧人,這下再想,三哥尚公主應該叫做高攀吧……
“你這話也只是‘或許’。”不知藏身在哪處的雪影聽她們的對話,鮮少有心情搭腔,道,“世上或許的事情多得很,上個月你每天多練一個時辰的劍,晚上少食一疊水晶梨花糕,這個月就不會漲太多的肉。”
“你!誰要跟你說這些了!”花影難得深沉一回,這下可好,被點了痛處,立馬破功。
雪影大笑,笑過後‘哎呀’的閒閒嘆着。
也不知道他是在爲楚雲晞沒有做成女帝遺憾,還是在嘲笑花影見識短淺。
小小的暖閣隨之默然。
慕容紫心道,花影沒有說錯,雪影的話更不能否定。
今天沒有過完,你就永遠不會知道下一刻會發生如何始料未及的事。
楚雲晞做成女帝是一個說法,做不成,而今這樣的結果也很好。
倘若她是男兒身,說不定早就死了。
且看楚墨、楚星涵等人,哪個有好下場?
女子的身份福禍相依,當不了女帝,恢復公主身份,嫁給僅次於楚皇的男人,倒不失爲得到一個好的歸宿。
真要問甘心與否。
慕容紫相信,在楚雲晞的內心深處,仍然對當初存在或多或少的遺憾,那是永遠都無法彌補,更不能抹掉的。
爲帝是她自小的方向,連關紅翎都爲雲陽太子的魅力傾倒折服過,說放棄和惋惜,她當將這些情緒默然承受,絕口不提。
女子最怕情傷情殺,而傷了她,折殺了她的,卻是整個天下!
只慕容紫還相信,隨着時間流逝,荏苒歲月裡,總會有更重要的東西將皇位在她心中的空缺取代。
與慕容徵的感情不能夠,但她肚子裡的孩子一定可以。
思緒中,東萊一邊樂呵呵和楚雲晞打趣閒話,將人請入。
長公主神機妙算,打早入宮,料想皇貴妃還在睡懶覺,便直徑去東宮關懷侄兒,午膳也是在那邊用的。
慕容紫盤腿坐在軟榻上,未施粉黛的臉容透着骨子才睡醒的疏懶,聽步聲及近,她擡目向門外邊,拿眼神迎人,笑說道,“看來不止我一人閒得發慌想出去找樂子,嫂嫂不也纔將滿三個月就出來走動了麼。”
楚雲晞轉入暖室,擡首和她四目相觸,脣角隱隱牽出一笑,語色隱晦,“不得辦法,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你麼,這般想出去玩耍,我這便來贈你個機會。”
言罷,端端止步在紅銅雕紋的門檻外。
東萊都走進去了,回身一看,才發現人沒跟了來。
他是個會來事兒的,腳步壓根沒停下,原地打了個迴旋,折返去打算二請。
主子們的心思素來多,他不用個個都揣測,小心伺候着就好。
奴才就該有奴才的樣子。
再者長公主和娘娘是爲姑嫂,無仇無怨,之所以
留步在外,沒準是想同娘娘逗個樂趣,來人又不是兩宮太后,他亦不用像如臨大敵那般時刻小心,只當話家常的小聚便可。
瞧着慕容紫都沒當一回事,邊從尚食局的女官手裡接過飯前開胃的湯,邊好奇問道,“什麼‘機會’讓嫂嫂親自走這一趟,聽你說法,我是不能不從的?”
東萊着耳朵聽,心道,娘娘您就歇了吧。
萬歲爺前腳剛走小半日,此行萬分兇險,您不擔心也罷了,肚子還沒滿三個月就想往外跑,哼哼,別的就不說了,只這件他這個內侍監大總管還是能說得上話的。
誰想他剛做完心思,來到楚雲晞的面前,見她昂首而立,斂容肅色,幽靜的目光直視嚮慕容紫,肯定了語色,“便是如此了。”
便是如此?
何意?
慕容紫懵了,“嫂嫂有事專誠來尋我?”
她還以爲楚雲晞只是一個人在相府呆得悶了,故而特地進宮找她做伴解悶,但眼下看,貌似不是。
又見人孤單單站在外面不進來,慕容紫又道,“先來坐下再說吧,站着多累,聽說嫂嫂在東宮用過午膳了,可要與我再一道用點?還是喝一碗……”
“時纔在東宮與孖興一起用膳的時候,我誆他把毒藥當糖吃下,這會兒應該發作了,解藥不在我這處,只有三日能救他性命,你跟我走。”
不理會慕容紫的邀請,楚雲晞自顧冰冷說完,未曾有絲毫動搖的目光依舊將她直視,靜待。
在場的人都愣住了。
下毒?發作?
有三日能救性命,錯過這三日會怎樣?
小殿下就那麼死了嗎?
“嫂嫂,你在同我說笑麼?”端着一口沒動的湯,慕容紫滿面詫色,回視楚雲晞。
自個兒肚子裡的那個正是到了點鬧騰着要進食的時候,若嫂子專誠進宮來對她開丁點兒都不好笑的玩笑,要她如何應對?
不給三哥面子,也不給楚蕭離面子,把長公主趕走可好?
可是,楚雲晞臉色平靜得太嚇人,語氣裡找不到絲毫玩笑的破綻,她二人同樣有孕在身,怎會無聊到如斯地步……
暖室的氣氛因此變得怪異。
不止花影東萊等人,就連其他在內殿伺候的少數幾名宮人都忍不住用古怪的眼神看她們的長公主。
那是她們大楚的長公主,從前溫雅有禮、從容不凡的雲陽殿下,而今宰相的夫人,楚皇的長姐。
她何時說過這麼低劣的玩笑話?
變數,變數……
慕容紫的心越發忐忑,眉間擰起的兩道摺子逐漸加深,驚濤駭浪自眼底深處洶涌奪出,隔空涌向楚雲晞,巨浪到了她那處便被化作無形,似在以此方式告訴她——都是真的!
在楚蕭離前往北嶺雪山對付商靄之時,莫非楚雲晞想借此機會奪回皇權,做女帝?!
可她有了身孕!
如此都無法平復她心中的不甘?
手裡的湯盅驀然落地,清脆刺耳的碎裂聲將慕容紫從漆黑的漩渦中扯拽而出,她大驚失色,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
“去東宮!”
顧不得滿地碎瓷,她起身便向外走去。
事情絕非楚雲晞一人所爲那麼簡單!
宮裡的人再爭再鬥,都不會將主意打到小傢伙身上,所以——是商靄!
“不用去了。”楚雲晞的表情始終沒有變過,她有備而來,此時只用依照計劃行事。
她的才能連慕容徵都無法質疑,只要她決心去做……
“當下你立刻隨我出宮,馬車已經準備好了,事成後,自有人拿解藥來救孖興,他是我的侄兒,身體內留着我楚氏皇族的血液,我也希望他平安無事,將來繼承天下。”
“去哪裡?”慕容紫幾乎是下意識的問。
楚雲晞望了跟在她身後的花影等人一眼,防備道,“去了便知。她們不可跟去。”
“這怎麼行!”東萊靈活的竄到慕容紫跟前,擋在她和楚雲晞之間
,將二人隔出些許距離。
“長公主,娘娘……有事坐下慢慢商量,萬歲爺和宰相大人剛走吶,斷不能在這時自亂陣腳,二位都是有了身子的人,哪裡能單獨出宮去。”
說着,他眼巴巴的看花影月影。
“宮主不會離開皇宮。”月影斬釘截鐵。
花影亦是不客氣道,“長公主勿要以爲皇上不在宮中便可恣意而爲。”
想就這麼輕而易舉的帶走她們的宮主,可有問過宮中的六影,還有宮外衆無淚宮宮徒?
“不過是個皇子罷了,我們宮主又不是不能生。”雪影語態輕狂不屑,在場的人裡當屬他最輕鬆,“小皇子重要,難道宮主就不重要?”
慕容紫現下有着身孕,她身邊的人都知道懷這一胎有多不容易。
要是沒有雪影那粒長生丹,會是個怎樣的說法還沒個準,讓楚蕭離曉得了,莫非他爲保兒子,會拿心愛的女人去以身犯險不成?
沒人能保證楚雲晞的話是真是假。
這個險,就算慕容紫甘願冒,他們六影任何一個都不允許!
早在聽了楚雲晞那番話後,霧影就暗中使風雲到殿外探查,便是說話的這會兒功夫,兩人迅速去返,外面沒有任何異樣的風吹草動。
也就是說,楚雲晞是單獨前來。
她很清楚慕容紫身邊有哪些要害,知道要將人帶出皇宮會遇到怎樣的阻礙,來了,就有成事的把握!
越是這般,越讓人摸不清看不透。
先前花影的話說得嚴重,又見楚雲晞獨自一人,身邊連個婢女都未帶,霧影心裡留了餘地,穩重道,“恕在下等冒犯,不管長公主出於本意還是受人所脅,在下都不會……”
“不會讓慕容紫跟我走?”
楚雲晞打斷他的話,輕輕笑了笑,一半自嘲,一半無奈,“她不會的,對嗎?”
後面的疑問,她只看一人,也只問那一人。
是不是真的會將孖興的生死置於不顧?
聽到孖興只有三日活頭,慕容紫的心魂早就飛到東宮去,得楚雲晞問來,根本用不着思索,提起一口氣就要答應。
“不可!”雪影一聲呵斥,對她厲聲道,“你不要命,我還心疼那顆長生丹!”
解了束縛他性命的血煞令也好,他就從沒見過那麼蠢的人!
慕容紫被他一眼瞪得心顫,倒是清醒了幾分。
她確實沒想到,當自己正佩服差點成爲女帝的楚雲晞時,下一刻,她便成爲自己眼前最大的敵人。
與受帝業教導長大的女子博弈,萬萬不能掉以輕心。
此一時,慕容紫深深的相信,並非真的沒有選擇。
——不能就這樣簡單的跟楚雲晞走!
套話、勸誘、說服……總有法子能讓隻身前來的人鬆口。
她還懷着慕容徵的孩子,她更是楚氏皇族的公主,正因爲她差點君臨天下,比起其他女子,多的是容納天下的心胸!
思緒轉動得越來越快,最後猛地定格,慕容紫恢復冷靜,“不是不可,你要我如何信你?”
恰是半瞬猶豫,楚雲晞彷彿看穿了她所有的心思,對她的回擊也只有雲淡風輕的一笑,“你是不是在想,就算我不顧肚子裡的孩子,不曾將自己當做慕容徵的妻子,但至少,我以儲君的身份長大,我當心懷天下?”
慕容紫一愣,她不留人反駁的餘地,再道,“從前我也這樣以爲,可是當這世間你唯一的至親受到要挾,你的軟肋被人拿捏在手中,到那時你纔會發現,其實天下哪裡有自己重要?”
軟肋?
慕容紫疑惑叢生,難道當中遺漏了什麼?
楚雲晞親自告訴她答案,“那是我的生母,孝淑德聖母皇太后——關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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