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裡從不缺亡魂。
連楚國的百姓都知道,前廢太子楚雲陽的母妃關寧,正是玄徵年朝政的鬥爭裡最大的犧牲品。
“姑母不能生育,爲了保住關家在楚氏皇族長盛不衰的地位,她親自向先帝,也就是我的父皇請旨,一半逼迫,一半懇求,封關家嫡次女爲賢妃,那個軟弱可憐的女人,便是我的母親。滂”
楚雲晞慘淡的說着,臉容上不自覺的流露出那些很早以前就被她深深掩藏,卻也是滲入骨子裡的傷和痛蜱。
不能君臨天下並非她平生最大遺憾,與着無法改變的女兒身相比,最讓她痛恨,亦是最最不能釋懷的,是她苦了一輩子的生母!
“自小我就被當作儲君養育,學治國之道,學天下仁德大義,學如何擺權弄術,骨肉親情算什麼?我只是關家鞏固權利的工具!他們要我是男子,我便只能做個男子,就算將來做了女帝又如何?”
君臨天下那是笑談!
真給她做了女帝,天下怕要姓‘關’了!
“懵懂兒時,我連自己的性別都分辨不清,只懂得的就是以關家爲尊,以儲君之責爲我之責,我竟連‘我’都不是,不知真正爲人的滋味。”楚雲晞自說自話,自嘲自艾。
罷了,她蒼白的問嚮慕容紫,“給你一個這樣的機會,你可喜歡?”
慕容紫怔忡啞然。
她看到了,楚雲晞的眼睛裡有徹骨清晰的恨意。
是以,別說什麼天下蒼生黎民百姓。
頂着楚國最尊貴的姓氏,卻恨極了身體裡流淌的血液,恨極了差點落在她手中這片廣闊無際的疆土!
當一個人連自己都不是自己的,血肉之軀,皮膚毛髮,任何點滴都被旁人擺佈操控,活着有什麼意思?
只爲了成就別人的野心?
想以此說服她實在太愚蠢!
收回凌厲的目光,楚雲晞真心道,“我並不恨你慕容家和九弟。自然,對你三哥哥更無芥蒂。”
恰是楚蕭離在皇權的追逐中橫空出世,還有慕容徵的從中作梗,使她得以從長久的桎梏中解脫。
在她看來,無論做長公主,做宰相夫人,做慕容家的媳婦,都比女帝好!
世人高估了她。
“你就當如今的我是求仁得仁。”
一手放在自己隆起的小腹之上,她垂眸望着,滿眼瀰漫出憧憬,之前慘淡的表情也因此變得溫軟了起來,“我並不想與任何人爭奪什麼,可是,我的母親在商靄手裡。”
在她一無所有,連自己都不能擁有時,陪伴在她身邊的,是她時而清醒,時而瘋癲的母親。
在她茫然無措,豔羨着世間任何一個女子時,是她的母親叫她活下去,告訴她,她是誰。
而今她什麼都有了,恢復女兒身,嫁作人婦,有權強勢大的婆家,有位高權重的夫君,還有即將出生的孩兒。
可越是擁有得多,她越無法忘記那段不堪回首的過往,更不能拋棄在那段過往裡,唯一陪伴她的至親!
“故而——”恢復了常色,楚雲晞深深的呼吸,對慕容紫冷靜道,“你想孖興活命,就要跟我走。”
若有別的可能,她早已同絕頂聰明的慕容徵坦白所有,共同進退。
她既單槍匹馬的來了,就有十足的把握能夠帶走想要帶走的人!
言罷,六影比剛纔更加警覺,每個人的雙目都釘在了楚雲晞的身上,連東萊都如臨大敵。
或許慕容紫心軟會答應,但他們不允許。
再說,光憑雲晞公主一語,小殿下他真的……
殿外在這時匆匆跑進來一名宮人,連給主子們行禮都顧不上,老遠便開始嚷道,“不好啦!!皇貴妃娘娘,救命啊!!!”
……
東宮,寢殿。
慕容紫急匆匆趕來,只見到躺在牀榻上,神思渾噩,眉頭緊擰的孖興。
聽宮人道,小傢伙在用過午膳後原本是打算午睡的,孰料送走了長公主,回身剛走到寢殿,突然人就失去意識,倒在殿中冷冰冰的地磚上,任憑怎麼
tang喊都沒得反映。
太監宮女們慌了,忙讓着一人跑去東華殿傳訊。
在牀邊坐下,慕容紫心疼的替孖興擦到額上的細汗,回首看了一眼同是跟來的楚雲晞,她臉上毫無愧色,更別期待想聽些許人情冷暖的話語。
反而,慕容被她過於平靜的眼眸直勾勾的盯着,彷彿不答應跟她走,那麼自己纔是害死孖興的罪魁禍首!
如斯時候,就算給人定了罪也沒用。
楚雲晞是不得已所爲,孖興是無辜受害。
移眸看向跪在地上那羣早就嚇得半死的宮人,慕容紫問,“除了本宮這裡之外,你們還曾去哪個宮稟過此事?”
當中一個小太監擡起頭來,顫巍巍的回道,“稟娘娘,昨兒個皇上特地交代過,東宮有事便先報東華殿和御書房,若是皇上不在的時候,便讓着娘娘拿主意。”
頓了下,他探起首,憂心忡忡的往牀*上不省人事的小殿下望了眼,接道,“因爲皇上早就有言在先,是以……時才殿下突然暈厥,奴才們立刻依照聖意,各人管好自個兒的嘴,連……連太醫都沒有請。”
孖興是楚蕭離唯一的兒子,雖然立儲君的聖旨還沒有擬製詔發,但朝中大臣都將皇長子視爲太子殿下,無人有異議。
由是東宮的守衛和規矩不比東華殿少。
試想,如今天這樣的情況發生,宮人們一慌,去告太后,告即將成爲中宮的淑妃,用不了多久,整個皇宮都知道此事,到時又是一陣恐慌。
慕容紫知道楚蕭離的用意,卻也惆悵他太信任自己。
正是這份信任,假如孖興有個閃失……
“娘娘。”思緒之餘,小太監用着祈求的語調對她哭嘯道,“求娘娘做主,傳太醫來爲殿下醫治啊!!!”
小殿下面色蒼白,眼廓和脣色漸漸泛出青紫色,一看就是中毒的徵兆。
他們是東宮的奴才,與小主子共存亡,發生這樣的事,上上下下無不忐忑,雖如此,卻都按照聖駕離宮前的囑咐仔細照辦了。
可是見皇貴妃來了後只管問話,連太醫都不請,難免不會多想,莫非是想借此拖延,這就要爲腹中未出世的孩兒未雨綢繆了麼?
主子娘娘要怎樣都不打緊,可小殿下絕不能在皇上剛離宮就出事!
見慕容紫無動於衷,小太監索性向楚雲晞求道,“長公主,您救救殿下!若再耽擱下去……”
“放肆!”東萊走到他跟前去,狠狠的訓道,“主子自有分寸,你算什麼東西,需要你來多嘴?!”
慕容紫不請太醫,是因爲她知道請也沒用。
商靄的毒不可能輕易化解,貿然將太醫傳來,就算此事未聲張,也會起別的流言蜚語,擾亂人心。
既然有三天的時間,那麼孖興暫時便是安全的。
奈何東宮的宮人們不曉得,權當她要把人拖死!
那小太監被東萊呵斥過後,心想橫豎無非一死,殿下若活不成了,他們誰都跑不了,心一定,壯膽頂撞道,“奴才不敢忤逆主子,可小殿下分明是中毒之狀,皇上在離宮前將小殿下的安慰託付於娘娘,娘娘眼睜睜的看着,奴才看不下去!”
說着,他跪行一路,去到楚雲晞的跟前,扯着她的裙袍,還沒說出請求的話,卻得楚雲晞冷道,“求我是沒有用的。”
小太監微詫。
長公主可是小殿下的親姑母啊!!
楚雲晞只爲帶走慕容紫,無心牽累孖興,覺着有解釋的必要,便淡漠道,“孖興的毒是我下的,緣由爲何,我不便說。”
將寢殿裡所有的宮人都環視了一遍,感受到諸多不解的目光,她再道,“父皇駕崩後,讓母親陪葬的聖旨是九弟與姑母共同商議的結果,發喪後,在靈柩送進皇陵前,關家的暗人已將我母親接出,送到安都離宮靜養,只有少數幾人知道她的下落。”
說了一半,她停下,面無表情的問衆人,“你們可知我母妃是誰?”
這一問,全都傻眼了。
雲晞公主乃前廢太子楚雲陽的同胞親妹,可是……廢太子出生沒多久,就被賢妃帶往安都,那會兒先帝正專寵蕭貴妃,這位雲晞公主是何時有的?還失散在民間,
許久才尋回。
傳言和疑惑老早就有,只礙於皇上的堅決和慕容相,‘楚雲晞就是楚雲陽’這種話,誰都不敢說出來。
說了,是質疑先帝有眼無珠立女子爲儲君,是將當朝的國君楚蕭離推向深淵萬劫。
這等皇家秘辛,唯有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誰會料到今日,東宮的奴才們能有此‘大幸’,親耳聽楚雲晞親口證實!
“我乃前廢太子楚雲陽,我生母是孝淑德聖母皇太后關寧,她,還未死。”
窒息的沉默中,數顆人心在瘋狂的跳動!
慕容紫蹙起眉頭,出言道,“嫂嫂還嫌不夠亂麼?”
楚雲晞不以爲意的笑笑,“我做的事,我都認,不能平白讓你背了罪名。”
將來有沒有都不好說,從前那些過去不可追討改變的事,說出來又何妨?
“孖興的毒,全天下只有一個人能解,你們爲難慕容紫是沒有用的。”
行到一旁的抱椅上坐下,她像是在與人閒話家常,輕鬆的道出楚氏皇族最晦暗的秘密,還有眼下最驚心動魄的真相。
“我亦不想爲難任何人,母親大半生被皇族牽累,生不如死,好容易脫離苦海,不料性命被他人所掌控,只要慕容紫跟我離開皇宮,便會有人將解藥送來,若她不走,我唯一的侄兒只有三日好活。”
三日!
求到她面前的小太監僵滯了臉容身形,那雙緊握她裙袍的手也不自覺的鬆開了。
楚雲晞寬容的看着他,和煦的笑容依舊,“毒是我下的,皇貴妃受我所迫,故而不管她跟我走,還是孖興中毒身亡,都與她無關。話我是說清楚了的,待三日後,一切有了定數,你們身爲東宮的宮人,今日全都聽得仔仔細細,瞧得明明白白,斷不可睜眼說瞎話,兩宮問起,皇上問起,照實稟告就是,我說的話,可都聽清楚了?”
無人應她,但她有把握,能在這兒伺候的,心裡都端得明白呢。
聽她說完之後,靜默只有極短暫的一會兒,那些心思全都瘋狂的飛舞起來了。
眼色在暗中相互交匯傳遞着,在慕容紫的身上尋找猜測揣度着。
結果會如何?
跟隨在慕容紫身邊的六影,無不焦灼不安。
楚雲晞是走到絕路的人,除了縱身跳下面前的萬丈深崖,她別無選擇。
人一旦失去了選擇,反而不會變得迷茫。
因爲無路可走,唯有險中求勝,絕境求生。
見楚雲晞神色鎮定,說話不疾不徐,條理分明,慕容紫便知道,此刻該輪到她來做決定。
“我不會走的。”
想罷,語氣不高的一句話讓霧影等人齊齊鬆了口氣。
慕容紫向楚雲晞質問去,“我跟你走之後,會不會有人送解藥來,這一點連你都不知,皇上不在宮中,嫂嫂輕信奸人所言,我不信!”
“既然殿下還有三日性命,本宮與長公主且就在此陪同,假如三日後殿下真的去了,本宮必拉上長公主填命,以此對楚氏列爲先帝祖宗有所交代。”
撂下狠話,她轉對殿中之人做吩咐,“花影,一個時辰後請霍統領來見我。天黑後月影再道太醫院請文太醫,就說本宮身子有些不適,將他直接帶到東宮來爲殿下把脈醫治,至於其他人,這三日內沒有我的允許,誰都不許說出去半個字,違令者殺無赦!都退下吧,尋常該做什麼便做什麼,且莫露出破綻,本宮要和長公主單獨說話。”
經她一通雷厲風行的威嚴說話,先前被震得六神無主的宮人們仿如吃了定心丸,整整齊齊的應了聲‘諾’,魚貫而出。
而霧影他們,見慕容紫神情堅定篤然,又做了他們都認爲最恰當的應對,誰也沒有懷疑,一併出去了。
料想楚雲晞知道宮主身邊高手如雲,強行將人帶走是不可能的,加上她同樣身懷有孕,兩個女人單獨在寢殿裡,不會生出紕漏來。
衆人退下,慕容紫坐在孖興身邊,愛憐的摸着他的腦袋,片刻,問道,“只要我和你出宮,他就會有救?”
楚雲晞眸色一亮,話裡盡是絕望,“不知。”
她只知道,自己早已罪孽深重。
替孖興略整理的碎髮,蓋好被褥,慕容紫轉身,目光穿過屏風,“我這一胎本就是生死難料,你早知我不會拒絕,是不是東宮有出宮的密道?”
楚雲晞回以她欣賞之色,“你不是個蠢人,但也不算太聰明,皇宮不適合你,可惜了。”
便是說——密道是有的!
給孖興下毒,慕容紫必定會來東宮,楚雲晞是做過太子的人,即便沒在這裡住過幾日,皇宮的佈局,她豈會不知?
又聽慕容紫問,“商靄何時抓了你母親?”
“一個月前。”楚雲晞答完了,對她催促道,“走是不走?”
說了那麼多寬慰人心的話,屏退了四下,她不相信這女子的心腸會硬到眼睜睜的看着孖興死去。
都看穿了……
慕容紫亦是問得越多,越無力。
面上滲出自嘲的笑,她確實……做不成那殺伐果斷的尖狠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