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鸞!”
蕭九一手撐着窗臺沒有動,嘴皮緩緩蠕動了一下,用喉嚨深處低沉的聲音喚了一句。
“嗯?”蘇青鸞站在他的背後,視線被蕭九擋住了,根本沒有看到窗臺外面的景象,更別說看到這會的小藥了。
蕭九依舊沒有動,甚至連目光都沒有移一下,他依舊保持原來的姿勢,深怕一個動作又將那小孩嚇得躲回去了。
“你不要發出聲音,動靜也儘量放輕點,從這後面繞回中間藥廬去,”蕭九爲了給蘇青鸞緩和的時間,他說說完刻意停了一下,“小藥在那裡。”
蕭九嘴脣輕輕啓闔,舌尖傾動將這話說出,他目光依舊和那邊窗臺的小孩注視着。
天知道蕭九這輩子沒有怕過什麼,但是不知道爲什麼,這會跟着這小孩對視的時候,簡直有種跟鬼對峙的錯覺,周身上下冒着冰冷的感覺。
蘇青鸞原本還渾然不在意,但聽蕭九這麼一說之後也驟然屏息,她腳步本是踏着上前一步想去觀看,但又聽到蕭九說的那話,她將腳步又縮了回去。
從這邊屋子繞到後面,不出所料的話,這裡的主人設計這三間草廬的時候,應該是爲了進出方便,所以刻意在這後面留了小門,有種一通到底的感覺。
蘇青鸞躡手躡腳的,從這邊繞到那邊的時候既緊張急促又不得不注意腳下聲響。
當她從後面進入到中間藥廬的時候,迎面而來的那股藥味與腐爛味雖說還在,但是比起之前剛開封的那一會已經消散了不少了。
蘇青鸞走到前面去的時候,正好看到小藥站在窗臺邊上的身影。
小藥還是那個小藥,只是不知道爲什麼他將身上原本穿着的衣衫全部給脫下了,只剩下一件火紅色的肚兜穿在身上,細在身後有一條細細的結。
從這個角度看上去,在小藥身上是肉眼清晰可見的皺褶,斑駁滿布,遍體粼粼,有那麼一瞬間的恍惚,站在蘇青鸞跟前的並不是一個垂髫稚子,而是一個確確實實的耄耋老者,蒼蒼身形,陌生得……猶如她初見這個孩子的那晚上。
什麼樣的情況,能讓一個正常人的肌膚常年呈現出這種皺褶呢?
蘇青鸞是個醫者,她自然能夠清楚。
那必須經過長年累月,累到不知道到底需要多少個年月,在無數帶着刺激與侵蝕的藥湯中浸泡……
這裡有這麼多個死去的孩子,這些孩子死相猙獰卻又蜷縮在缸底,由此可見,浸泡在熬這裡面的孩子沒一個熬得過那藥湯的浸泡,可見藥湯之毒。
卻唯獨,小藥活了下來。
但是,這種活下來的代價,是需要付出什麼樣的痛苦,蘇青鸞能想象得到,但是卻無法切身的去體會。
她不禁眼角有些溼潤了起來,她輕輕的踏着上前了一步,這輩子都沒有這麼溫柔過的叫喚了一句,“小藥,你在那幹什麼呢?”
儘管蘇青鸞這句話已經儘量放低了聲量了,可是卻仍舊將在窗臺邊上的小藥嚇了一跳。
小藥回過頭來十分戒備的看着身後的蘇青鸞,又戒備的望向了對面窗邊的蕭九,忽然意識到自己被包圍住了。
他胸膛處不斷的起伏着,在起伏的時候能清晰的看見皮膚底下爆紅的筋與肉,重疊在皮膚的那些皺褶上,像樹根一樣朝着四面八方散開。
“啊,啊……”小藥一開口,卻像是不知道該怎麼說話似的,只能在喉嚨底處咆哮出聲,他恐懼、害怕、驚慌、失措……
在這一刻,彷彿眼前所有的人與物都是他的敵人。
“小藥,我是小蘇啊,你怎麼忘記我了?”蘇青鸞見小藥這樣,莫名的心疼了起來。
不待蘇青鸞提步上前去,小藥開始出手抓着自己的頭髮,瞠大了一雙眼正待逃竄,偏又在這個時候,蕭九從對面的窗子上一躍,直接來到了這邊的屋子裡。
蕭九的速度極快,還沒等小藥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竄至他跟前。
小藥下意識的就要往之前那個暗室裡躲進去,可蕭九一個箭步上前,將身抵在暗室的跟前,堵住了小藥的去路。
小藥頓時沒了去路,往前有蕭九,往後又有蘇青鸞。
他一下子就像是被圍困住了的野獸,在受傷之時亂闖亂撞,不斷的哀嚎咆哮着,甚至不惜開始去撞擊自己以逃脫。
“小藥,冷靜下來,我是小蘇,我不會傷害你的,你還記得我嗎?”蘇青鸞見小藥這樣也着實不忍,她開口叫住了他。
的確,小藥的動作有所遲緩了下來,一雙眼呆呆的看向蘇青鸞那邊,在這一瞬,他那一雙清澈見底的眼睛當中忽然彎了一下下……
就是這麼一下下,這淺淺的笑印在蘇青鸞的眼裡時,就像是心裡的印記在此刻被剜了出來。
當年,第一次在亂葬崗裡遇見這個不人不鬼的小孩時,也是這淺淺的一笑,那眉目之間沒有任何話語傾訴,只有這淡淡的笑。
他對這世界,沒有惡意的。
“小藥,你怎麼那麼傻,我是小蘇啊,我……我來帶你回去,我不管你得了什麼病,我們都能醫治得好的,能醫好的!”蘇青鸞說着,緩步朝前去,向着小藥伸出了手去。
緩緩的,只見到小藥也隨着伸出一隻手,兩個人就隔着這樣的距離,在即將觸碰到的時候,只見小藥忽然將蘇青鸞一拉,用力很猛,是直接將蘇青鸞拉到身後邊去的。
蘇青鸞一個朝前趔趄過去,驚呼了一聲的時候,幸好有前邊的蕭九扶住了她纔不至於摔倒在地。
“小藥,別讓他跑了。”蘇青鸞抓住蕭九急急的說道。
蕭九鬆開蘇青鸞轉身要去追的時候,腳步卻又頓住了,纖長的身影站在那裡,看着前面那個小孩以極其快速與熟悉的速度跑回了其中一口罈子裡去。
“砰”的一聲,罈子的蓋被蓋上了。
“不用追了,他約莫是不會離開這裡的。”不知道爲什麼,蕭九看到小藥重新回到那口大罈子裡的時候忽然脫口而出這麼一句。
蘇青鸞原本也十分緊張,可當看到那蓋子被蓋上的那一刻,蘇青鸞內心第一時間竄出的想法也是蕭九那樣的。
“小藥,我……是小蘇啊!”她面向着小藥回到原來那口罈子遲疑的開口,原本對小藥她都是發自內心的熟悉與自信。
十年相處,早就超越一般情誼了,她從來沒有想到過終又一日,小藥會與自己陌生到連見一面,說一句話都害怕。
她從沒想過,小藥會離開自己。
而此刻,在罈子裡面迴應蘇青鸞這句話的則是小藥痛苦的嚎叫聲,這聲音原本應該是嘹亮非常的,可是卻因爲是在罈子裡的原因,這聲音甕甕的,只能在這間屋子裡迴盪。
“他到底是怎麼回事?”蕭九見到小藥這樣,也是滿腹疑惑。
蘇青鸞目光呆呆的看着那口罈子,眼角的淚難過得卻怎麼都滴不下來,她吸了一口氣,說:“有一種心病,人在離開某個環境的時候會刻意忘記掉一些不開心的事。但相反過來,如果有些事情是刻骨銘心的,即便強迫着忘掉,可當舊地重遊,他會重新陷入當時的情景,無法自拔。”
蕭九也幾乎是可以確定小藥應該就是出自這裡了,但眼下情況卻是十分的棘手,“可這樣下去不行,小藥總不能一直留在這裡。”
“自然得帶走,”蘇青鸞堅決着道,前所未有的堅定,“非但得帶走,還得治好他,回到以前那個正常的、開心的、任我欺負的小藥。”
“小傢伙,你以爲躲在裡面我就拿你沒辦法了嗎?”蘇青鸞說罷伸出手來,用袖子猛地擦了自己的眼睛,她兇巴巴的往前走去。
她走近那口罈子,乾脆用腳踹了一下,“你不要忘了這十年來你吃我的,喝我的,我賺的錢也全被你私藏起來了,說得好聽怕被我敗光了,說得難聽點……你是不是早就爲了撇下我做準備了?”
她一邊說,一邊伸出手要去拔那蓋子。
可那蓋子被蘇青鸞一拉上來,好不容易有了一條縫就又被往下了去,嚴嚴實實的捂着,蘇青鸞無可奈何。
再加上小藥天生力氣就大,蘇青鸞一般都使喚他來搬棺材的,這會真要對上,蘇青鸞也沒半點把握。
“我告訴你啊,你再不出來就一輩子別出來了,你知道我脾氣的,我會把你活活掐死的,你別指望義莊裡還會留個牀位給你,我哥哥就要回來了,你再不巴結着我點,就去睡亂葬崗……”
蘇青鸞在那裡使勁的用他們這十年來的點點滴滴試圖去喚醒小藥的記憶,蕭九在一旁看着卻幫不上忙。
他的目光在這周圍巡了一遍。
這外面來的時候該看的已經全都看了,唯有之前小藥躲藏的那間暗室,至今不知道里面到底如何。
趁着這會蘇青鸞在那裡和小藥斡旋着,蕭九乾脆一轉身朝着那裡面走去。
暗室裡昏昏暗暗,一走進去空氣中甚至還夾雜着灰塵,有些嗆鼻,還有些黴味。
蕭九摸索着,將牆壁上掛着的燈盞給點燃了起來,瞬間,亮光充滿了整間暗室。
暗室一眼通透,一張牀,牀邊密密麻麻堆滿了藥罐子,蕭九近前一看,又忍不住別開目光,這裡面有盤成一圈圈縮在其中,血肉早已經融化只剩下皮與骨的蛇蛻,還有蟾蜍、蜈蚣等物……甚至有一些蕭九都看不出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如此看來,這間暗室應該是主人在煉藥的時候看守時辰休息用的。
蕭九轉身時,猛然一眼,卻見一副森森然的骸骨靠在牆邊上,骨肉早已經沒了,只剩下頭骨上那一雙黑洞洞的眼盯着自己……
白骨歪歪斜斜的躺着,就連頭與頸部連接着的地方,都極其讓人不適。
哪怕蕭九不如蘇青鸞這種專門驗屍的,眼下這具屍體的姿態蕭九也能看得出,這白骨死前定然是被人捏住頸部。
手一用力,便將這人的頸部捏斷,頸骨徹底斷裂,纔會撐不住白骨頭,如此歪歪斜斜的放着。
習武之人都知道,捏死一個人容易,但要生生將人頸骨折斷……這該是多大的力道,才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