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公子請留步。”一個小童候在金潞宮門前,馮瑄出來一眼就看到了。天剛剛暖和起來,這個小童就穿着一身嶄新的錦衣,外罩一件夾背,領口還滾了一圈狐毛,他的腰帶也是用魏錦做的,一側是涼山玉的玉佩,雕的是能噴出萬種毒蟲毒蛇的瑞獸,小孩子配這個玉佩,多數是講究些的人家祈求孩子能健康成長,他還沒在宮裡哪個侍人身上見過這麼講究的玉佩;另一邊則掛着一大一小兩個荷包,小個的裡面是錢,大個的卻是糖一類的零食甜嘴。
“馮公子,公主讓奴奴來請你。”小童笑盈盈的說。
也就只有摘星樓的公主養小童,纔會養得這麼精心。而這樣的小童走在宮中,不管哪一處的人都能一眼認出來——認不出人,看一眼他的衣服,也不會難爲他。
馮瑄點點頭,“帶路吧。”
小童蹦蹦跳跳走在前面,路上遇到的宮女、侍人、侍衛看到他都很客氣,還有一個侍人特意把懷裡捧着的荷花送給他,“我剛採的,你帶回去給公主吧。”
小童施了一禮,接過來,笑道:“公主一定喜歡!謝謝哥哥。”
侍人也還了一禮才走了。
龔香和他都在替公主造聲勢,但也只是在殿中與人交談時提上一兩句公主的善良與大方,在他們不知道的時候,宮裡的人已經自然而然的喜歡上了公主。
他問小童:“摘星樓現在還有鼎食嗎?”
小童回頭好奇的說:“公子也想來吃嗎?”他點點頭,“每日都有,公子想來吃就早些來,晚了就只能就着湯吃餅了。”
馮瑄好奇道:“公主哪來這麼多糧食?”
小童說:“有人送啊,好多人送禮物給公主呢!”
馮瑄蹲下來,掏出一塊金餅:“如果你告訴我都有誰送禮物給公主,這個就歸你。”
小童接過來藏到懷裡,伏到他耳邊輕聲說,“我不告訴你。”然後嘻嘻笑着跑了,一邊跑一邊回頭看馮瑄。
馮瑄啞然失笑,沒料到這小童如此機靈。
姜溫跑進來,姜禮奇道:“不是讓你去迎馮公子?怎麼跑回來了?怎麼了?”他看到姜溫臉色不對。
姜溫顧不上理他,跑到樓上姜姬身邊,掏出懷中金餅:“公主,馮公子想知道誰送禮物給你,他還給了我這個。”
姜姬摸摸他說:“我知道了,謝謝阿溫。這個歸你了,讓屠豚幫你融了再用。”
姜溫高興的臉都發紅了,連忙藏起來,要下樓時多了個心眼,從背面的小梯上爬下去——那纔是侍人、役者該走的路。
不一會兒,姜禮就領着馮瑄上來了。
“公主。”馮瑄一揖,甩袖坐下,“公主在看什麼?”他就像以前一樣,沒有絲毫生疏的跟她說話。
“在看那裡。”她伸手指向窗外。
摘星樓居高望遠,在遠方的空庭中,一行宮女都把腰肢束得極細,長髮梳在腦後,手中或是握着一隻荷苞,或是拿着一張荷葉在跳舞,她們時而排成一列,時而排成一行,時而圍成一個圈。依稀還能聽到一兩句歌聲。
馮瑄也坐到欄杆前,和她一起望向窗外。
“看,快開始了。”她說。
宮女們又再度排成一行,然後一個接一個走向前,轉圈,彎腰,手裡的荷苞都會觸到地面,人像對摺了一樣,有的腰沒辦法彎得那麼深,就有些手忙腳亂。
“她們每次轉方向還不一樣。”有時是正面觸地,有時則是側面觸地,還會轉個圈再觸地一次,像是人也能後折一樣。
“折腰舞。”馮瑄笑道,起身,走到殿中央,展開兩隻大袖,“公主請看。”他口中吟哦着不知是歌曲還是樂曲的曲調,揮袖,退步,向左下腰,兩隻袖子像流雲般劃過地面,在她還沒看清之前,他轉半身,再次向右下腰,兩隻袖子翻了個大花後再次掠過地面,他又轉了半圈,手臂從身後劃過半圈,翻滾的大袖遮住了他的身形,然後他像是後空翻一樣向後下腰,她沒忍住發出驚呼,根本沒看清,她坐直身,他已經直起身又轉了半圈。
她站起來想看得更清楚些,他卻踏着比剛纔更快一拍的步子再次跳起來,一次比一次更快。最後他舞着兩隻大袖,像陀螺一樣旋轉,只看到他不停的向下折腰,腰肢如春天剛抽芽的柳枝一樣隨風擺舞,讓人不禁想伸手去摟住他的腰——
——很美。
在這一刻,只是看着眼前的舞蹈,她遺忘了長久以來積壓在心底的種種痛苦和傷害,整個身心都被眼前人奪去。
等馮瑄面色潮紅,滿臉是汗的停下來時,她纔回過神。
“這就是折腰舞了。”馮瑄坐在坐榻上,拉開衣襟,汗珠沿着他的脖子往下淌,“以前常跳這舞,如今再跳,不如以前好了。”
“很美。”她平靜的說,真奇怪,她還以爲沒什麼能觸動她了,沒想到只不過是一支舞就讓她發現她自以爲的痛苦其實也沒那麼深刻。
馮瑄倚在憑几上,笑嘻嘻的以袖掩面:“公主的神情倒像是無趣的很,想必是看我這個大男人跳不如看女子更美。這折腰舞本來就是女子跳起來更好看。”他嘆道,“以前聽說蔣夫人最擅折腰舞,現在這宮裡也有個蔣夫人,不知春日祭時能不能看到她一展舞姿。”
春日祭是魯國、鄭國都有一個節日。在天氣暖和的時候,挑一天,公卿們、百姓都會舉家到野外河邊等地遊玩。大王如果也出現在春日祭,大家就會把他看成是一個溫和善良,與百姓如一家的大王。
只要不是太蠢的大王,都會參加春日祭的。以前朝午王就沒錯過任何一次,直到他再也無法行走。
姜元到時也肯定會去的。
“公主喚某來是何事?”一舞畢,馮瑄與姜姬之間那種似有若無的敵意與生疏彷彿就消失了。
“我想見一見馮夫人。”她道。
馮瑄道:“如果明日天氣好,某就送母親來見公主。”
“蔣家知道啓和殿的人是誰了。”
馮瑄驚異的看向她,臉上的神情不再閒適,也不再輕鬆,更不復進來後的從容與平靜。
——現在,你不覺得我是一個可以任你擺佈的玩偶了吧?
姜姬看向窗外,見那幾個跳折腰舞的宮女終於摔成了堆,幾個女子紛紛拿手中的荷苞打向他人,她們嘻笑玩耍,這纔是最美的春景。
她不禁微笑起來。
“公主……”馮瑄想問她是從哪裡得來的消息,又想知道是誰告訴她的,還想問她有沒有告訴別人。
可他一句都問不出口。
“我會好好照顧啓和殿的。”公主在春天的陽光裡向他微笑,“如果有事,先生隨時可以來。”
這句“先生”,久違了。
馮瑄回到家裡時已經是晚霞滿天,他回來的路上去龔香那裡喝了幾杯酒。龔香應該是不知道的,他對大王的後宮一向也不在意。能被他放在心上的,大概也只有蔣後了。不過那點在意還不及他對面前碟子裡的魚醬。
他去找了馮賓。
馮賓正在讀書,看到他進來就放下竹簡,“剛回來?”
“明日,公主想見母親。”他說。
馮賓點點頭,道:“我一會兒去告訴她。”
他的新“夫人”獨自居住在一個院落裡,有十幾個婢女侍候,每日還有馮家女眷去陪她說話,教導她一些常識。不過從新夫人的談吐舉止看,未來十年,他在新年時是不會有夫人坐在身邊一同受禮了。
但馮賓也不會忽視她。每一日睡前,他都會去看望她,早上起來後,也會去和她說一會兒話,雖然不過是喝一口她奉上的茶。
“春日祭時,公主可能也會去。”馮瑄說。
馮賓再次點頭,“那麼,我會帶她一起去。”他看着兒子,“還有什麼?一起說出來。”
“蔣家發現啓和殿的人是誰了。”馮瑄掩住臉說。
當他看到馮丙將馮喬誤認成半子後,就升起了讓馮喬假扮半子的念頭。這樣做並不是爲了大王,而是爲了馮丙與馮營。他不希望看到三叔和四叔從此離心。
等他回來後,才驚覺自己做了多可怕的事。他告訴了父親,父親又告訴了四叔。四叔聽到以後,悠長的嘆了口氣,閉上眼睛,什麼也沒說。
之後這就成了全家的秘密,一個絕不能被揭穿的事。
馮賓:“……是公主告訴你的?”
馮瑄點頭。
“她是怎麼知道的呢?”馮賓問。
馮瑄搖頭,“這段時間公主一直在宮裡,只見過一次姜將軍,可這事也不可能是他發現的。另外有人一直在給公主送禮物,只是去的是從人,不知是誰,也不知送的什麼。”他猶豫了一下,又說:“摘星樓有置鼎烹食贈人的習慣,宮中宮女、侍人,包括侍衛,只怕都去過。”
馮賓輕輕點了點頭,突然伸手摸摸馮瑄的腦袋,笑道:“虎頭,看來你沒看錯。公主有機心。”
馮瑄驚訝擡頭,見馮賓邊笑邊感嘆,“誰會想到呢?不過以鼎煮食的誇富之舉,竟然收攏了半個蓮花臺的人心。如果她早就想到今日,那真是個妖孽了。”他站起身,招來童兒取水淨面漱口,還吩咐水中加些花露。
“父親做什麼?”馮瑄接過童兒送來的水盆,“怎麼這麼晚了,還要加花露?”
馮賓收拾打扮一新,還重新梳了頭,塗了面脂與口脂,馮瑄驚叫:“父親!”
馮賓笑起來:“爹爹去做新郎了。”
馮瑄跪在地上,抱住馮賓雙腿,“爹爹,不必如此!”
馮賓道:“莫非你以爲我很勉強?正好,你也有多日不曾見過你母親了,隨我來吧。”他把馮瑄一把拉起,攜出門去。
二八佳人。年輕的姑娘是不會醜的,青春是最美好的妝點物。縱使容貌不美,那吹彈可破的肌膚,明亮的眼睛,再添上幾許羞澀——
“夫君。”姜谷在侍女的摻扶下下拜,她行的禮不好看,在侍女的扶助下,才能完美的行完一個迎夫禮。
“夫人多禮了。”馮賓親手扶起她,侍女們發覺今日主人比往日對夫人更親密,就機靈的走開了。
“夫人,這是我們的兒子。虎頭,快來拜見你母親。”馮賓指着馮瑄說。
馮瑄以前從沒認真看過公主身邊的侍女,只記得她們枯黃的頭髮和乏善可陳的面貌,此時再看,面前的這個女人站在父親身邊,倒是父親不襯她。
……他更看到了馮賓握住“母親”的手還不老實的往人家袖子裡鑽!
這老不羞!
馮瑄也不進屋,就在門前稟告:“母親,公主想念您了,明日我來接您進宮。”
姜谷立刻緊張起來,摸摸頭又摸摸衣服,她是又高興又緊張,她現在變得這麼好,正好可以讓公主看一看,米兒一定也會爲她高興的,可她又怕自己到時做不好。她轉頭看向一個老婦,“阿姆,明日你隨我一起進宮吧。”
阿姆正是馮賓選來服侍姜谷的侍女,她要負責教導姜谷的言行舉止,更要控制她的一言一行。姜谷現在去哪裡都離不了她,不管要做什麼、說什麼,都要先問過她才安心。
阿姆點頭:“夫人在哪裡,我自然在哪裡。”
馮瑄提醒道,“公主尊貴,十分愛重母親,阿姆到時可不要像對我一樣想打就打,想罵就罵。”
阿姆笑道,“你放心,我當然懂。”
馮賓笑道,“公主極愛你母親,難道還會因爲她偶然一失禮而怪罪她嗎?你也不要太緊張了。”
姜谷嚇了一跳,“我會失禮嗎?我……”
阿姆知道這話是說給她聽的,連忙給姜谷使了個眼色,姜谷這才平靜下來……她在丈夫面前怎麼可以這麼驚慌?女子最美的時候就是安靜的時候,她垂下頭。
馮賓扶住她的肩,“阿谷,我們休息吧。”
他腳步輕快的帶着姜谷進去了,連兒子也不管了。
馮瑄實在不知道該用個什麼表情,倒是阿姆最開心,笑呵呵道:“看來明年你就有小弟弟了。”夫人就是夫人,哪怕原來出身鄉野,那也是跟隨在大王身邊的,身份固然有些低,但已經有馮瑄了,生出來的孩子也不會影響什麼。何況這個小夫人能讓主人開開心心的,不就可以了嗎?
姜姬見到了比她想像中更好的姜谷,容光煥發,像是換了一個人。那並不僅僅是衣飾的功勞,還有舉止——
她看向坐在姜谷身後的老婦。
這個老婦從進來後就不發一語,除了坐在姜谷身後,其他什麼也沒做。但姜谷卻不自覺的不停回頭看她。
“這是阿姆,她對我就像奶奶一樣!”姜谷說,她雖然不記得奶奶了,但還記得小時候一個有着懷念的香味的懷抱,比母親要老,懷抱要更小,個子要更低,手也不柔軟,更有力。那個懷抱抱過她,背過她,往她嘴裡塞過菜餅面更厚的那一點。後來,不知何時,她就不見了。
“阿姆。”姜姬道,“大姐姐喜歡你,那我也會喜歡你的。”
阿姆把頭磕在地上,“請公主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照顧夫人的。”她道:“夫人是馮家的夫人,如果有人欺負她,那就是看不起馮家。夫人更是主人的顏面,主人絕不會對夫人不好的。”
姜姬挑眉:“……小徐夫人還好嗎?”
小徐夫人正是馮賓的前妻,馮瑄的姨母。
阿姆平靜道:“小徐夫人已經嫁人了,主人還上門致賀呢。”
“……後來呢?”她聽說那小徐夫人的性子很烈呢。
“被徐公子帶着徐小公子擡着腳從門裡扔出來了。”阿姆笑着說,“活該,我都叫虎頭去了,他還要自己跑去,自取其辱。”
迎向公主不解的視線,阿姆柔聲解釋道:“嬌嬌小時候就是喝我的奶長大的,我帶大了他,帶大了虎頭,侍候過兩任徐夫人。公主不必擔心,我是不會讓夫人在我身邊受委屈的。至於主人,你也不必擔心。他從小就是個軟蛋,哪怕日後不好了,他也會好好安頓夫人的——他丟不起這個臉,馮家也丟不起這個臉。”就連蔣淑、蔣偉也不曾殺妻,蔣盛純粹是在外面長歪了,竟然能殺妻……他也不想想,他能殺了這個妻子,大王又怎麼會把公主嫁給他?就是大王真的敢嫁,蔣偉也不敢娶。
——蔣家敢欺凌大王至此,日後也休想在天下人面前立足。
“嬌嬌……”姜姬喃喃道。
阿姆一撇嘴,“他小時候最嬌氣了,睡覺時旁邊有人動一動,進門出門,他都能立刻醒過來大哭。我就給他起了這麼個小名。”
在姜谷走後,雖然她還是不放心她,但她想對馮家多一點信心。
阿姆回到馮家,先去見了馮賓。
“公主如何?”馮賓道。
阿姆道:“是個心軟的人。但心軟的人也最不能惹。你看阿丙現在這樣,如果不是虎頭想的辦法,現在馮家就等着出事吧。”
馮賓嘆氣:“事已至此。我們在宮中已是離不了公主了。蔣家也知道了這件事……”
他們和公主之間總算達到了平衡,雙方都有了不能被觸碰的要害,而這要害偏偏都在對方手上。這下公主可以放心姜谷在馮家,他們……雖然不能放心馮喬在宮中,可也束手無策。
問題是蔣家。
蔣家貌似現在還不打算拿這件事做什麼,他只怕等蔣家準備出招的時候,馮家到時可還有抵抗之力?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