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武是悄悄回來的,但鄭國米畢竟不一般,不能放倉庫裡放,他聽說這種米是貢品,很貴重,所以就不能往一般的倉庫裡放。
丁強帶回來一船米,總數是五百石,姜武把它們送到了摘星宮,然後讓姜勇去宮裡告訴姜姬,通知她一聲就準備走,不料姜勇不到半個時辰就回來了,告訴他:“公主說不能放在這裡,要送到城外的行宮裡去。”
姜武反正也要出城,就把剛卸下來的米包重新裝車。
結果等他進了行宮,就看到姜姬站在那裡。
周圍全是人,姜武的,姜姬的,宮中的侍從等等,姜武有心想走,他已經發現這是她玩的把戲,她知道他不想進蓮花臺,所以故意在這裡等他。
但他又不能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走,他覺得那對她不好。
姜姬剛想上前拉住他,就見他迎了上來,她不自覺的就停下來,看着他走近。
他長高了,比去年離開時長得更高了,他現在有多高?
她看到了他手臂上、大腿上的傷。他受了傷,幸好沒事。
有那麼一瞬間,她想過不讓他再上戰場,就讓他在樂城待着,高牀軟枕,輕紗綺羅,就讓他這麼享受生活,醉生夢死。
她可以供得起。在她身邊那些無關的人都能每天過着這種生活,爲什麼她不讓姜武也這麼享受呢?
但這個念頭只閃過一秒就消失了。
他們不能停下來。不管姜武能不能理解,她都必須推動着他和她一起向前,奪取更大的權力,變得更加強大,直到強到沒有人可以輕易傷害他們。
但她不會讓他辛苦太久的。就在不遠的未來,如果一切順利,不會太久了。
但接下來的一幕讓她僵住了。
姜武來到離她三步遠,屈膝跪下,“拜見公主。”
姜勇一開始就站得很遠。就算是吳月也曾小心翼翼的問過他,是不是公主討厭將軍了?
但他覺得,與其說是公主討厭將軍,不如說是將軍在逃避公主。
不知道公主和將軍之間出了什麼問題,他只希望他們快點合好,他們倆個在一起纔是最好的,對他們倆都好,如果他們真的分開了……
想到這裡,姜勇都有想落淚的衝動。
但下一刻他就看到在將軍跪下後,公主像氣瘋了一樣衝上去給了將軍一腳,踹在將軍胸口。
將軍跪得挺穩,動也不動,公主倒是有點沒站穩。
將軍伸手護住公主。
公主伸出兩隻手胡亂在將軍胸口、臉上拍打,啪啪啪的,聲音別響亮。
周圍的人都看傻了,姜勇還算機靈,迅速把周圍的人都趕跑了,在他離開前,看到公主氣得發紅的臉上全是眼淚,咬着牙在將軍身上打。
姜姬從沒想過自己會有這麼瘋的一天。什麼叫熱血上頭,她有生以來第一次體會到了,真的氣到一股血衝上腦門,瞬間什麼理智都飛了,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好好教訓眼前這個人!
可真上手打了才發現她的力量小的可憐,不管是打還是踢,對他而言都輕得像羽毛……最後不可避免的,她用上了指甲。
總比打半天才只是讓他的臉紅了一點好吧,他還曬得那麼黑,紅都不明顯。
等她冷靜下來後,發現自己已經被姜武給背到了樹萌下,他從旁邊的人造溪中掬出水來給她洗手,她的指甲縫裡全是血污,而他的臉上、胸口、脖子、胳膊、手臂和背上全是一條條的血道子。
就像他剛纔抱着一隻發狂的貓睡了一覺。
“你生什麼氣?”他平靜的問。
她發現他明知道她是爲什麼生氣,但他就是這麼問。爲什麼?他是什麼意思?他是說她生氣是沒道理的嗎?
她氣到說話都有點結巴了:“你、你、你以爲我、我就是想要權力對嗎?我就是、就是要你們所有人都跪着看我是嗎?”她看着姜武的眼睛,點頭說:“是的。我就是這樣!但我不要你這樣!”她說了一句很不講理,事後回想起來讓她後悔到恨不能把話吞回去的沒邏輯的話:“你不許跪我!永遠不許!”她指着他委屈的喊。
姜武背過臉去,半晌,噗的一聲笑了!
他竟然笑了!
姜姬坐在地上,用力把腳擡高往他身上踹,最後索性兩隻腳都抵在他身上,想把他給推倒。
他從善如流的一屁股坐下了,還握着她的手。
他的手粗糙得很,還黑,像是永遠也洗不乾淨的那種黑。而她的手很白,雪白柔軟。
這段時間,兩人都沒說話。
炙熱的風靜靜的吹着,秋末的悶熱,讓頭頂的樹都懶洋洋的搖着樹葉。周圍的草叢裡有蟲子在叫,叫得震天響,它們長長的鬚子在草叢間隱沒,一晃眼能看到它們的頭,但再一晃眼又不見了,讓人疑心剛纔看錯了。
很多花香揉雜在一起,近處、遠處的野花高的、低的,各種顏色,亂七八糟的擠在一起長,長得讓人想給它們理一理順序,又不忍心去碰那柔嫩的花瓣。
姜姬回神時才發現自己剛纔出神了。很意外,她剛纔竟然發呆了。那一刻的輕鬆和悠閒在離開以後她才發現,再想回到那個境界又不行了。
她聽到了蟲鳴,感覺到了天熱,還聞到了花香。
她回頭纔看到姜武已經躺在樹蔭下睡着了,輕輕的打着呼嚕。但他的長矛卻仍舊放在他的手下。
……她沒有親眼見過姜武在外面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送到她面前的只是她知道他又多了許多兵,帳下已經有了二十幾個將軍,大大小小,這些人有的服他,有的不服他,他身邊的軍師也有了七-八個,給他出着各種各樣的主意,背地裡也有着自己的小心思。
她知道外面的人叫他鐵面將軍,因爲他不講人情。他對手底下的兵好,不讓他們餓肚子,給錢也很大方,對手底下的將軍很公正,論功行賞。
但他沒有好惡。他對他手底下的將軍都一樣看待,有的人想成爲他的親信,有的想當他的心腹,但他們發現他一點也不容易討好。他不聽吹捧,不收禮,不收女人,不愛詩書,不愛財寶,不縱慾,不濫殺。
這樣一個人,如果不是他殺人放火,簡直就像聖人了。
可他也沒有絲毫的憐憫之心。他圍殺合陵兵時,說要殺就都要殺,一個都不能留,打掃戰場時每一具屍體都要在心口、脖子上再來一刀,他親自帶着人去做,誰都不能偷懶。
姜勇說,新加入的合陵兵和樊城舊兵,都對姜武很畏懼。
只有她知道,他不是沒有好惡,只是因爲打仗和殺人不是他想做的事,他把它當成任務來完成,一件他絲毫不能從中得到樂趣的事,他怎麼會享受它帶來的好處?
不管是一呼百應,還是一念之間能叫千萬人伏首,能叫一座城拜倒,這些都不能打動他。
她對不起他。
一個並不想建功立業的人,她硬把他推到這個位置上。就像對姜旦,她對他們都很過分。
她趴到他身上,感覺到他的身體一僵,渾身緊繃,手臂瞬間蓄滿力量,握住了長矛。
但隨即他發現是她,就又放鬆了,重新打起呼嚕。
快了,就快了,再過幾年,或許用不了這麼長……
姜武這一覺險些睡到天黑,姜姬把他叫起來,也不回宮殿,就在外面的庭院中,大樹下,命人架起鍋,堆起竈,煮起了飯。
旁邊的一包鄭國米打開了,這是還沒有脫殼的米,穀粒確實很大,她捻開穀殼,能看到白玉般的米。
鄭國還真是得天獨厚。在各個諸侯國中,魯、趙都有山,鄭國卻是一片平原,小山包都沒多高的那種。
她捧着穀子,心中想着鄭國肥沃的田地,無能的鄭王,還有如今老邁的趙王膨脹瘋狂的野心,這些東西在她的心中轉來轉去。當她擡起頭時就看到姜武的眼神,平靜又熟悉。
她有些緊張,她不想在姜武心裡面留下她就是一個野心昭昭的女人這種印象,她希望他記得的天真可愛的米兒更久一點。
看到她緊張的把穀子放下,整理裙子和頭髮,姜武發現他竟然沒那麼驚訝了。
“你剛纔眼睛會發光。”他說。
“我不會。”說是這麼說,姜姬還是條件反射的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會發光什麼的,她沒那麼奇特。
“會亮。”他點頭,“很好看。”
姜武邊回憶邊說,“從以前就是這樣,你眼睛一發光,我就知道你有了主意,想出去玩了。那時我就揹着你出去,在山野間跑一天。”
姜姬:“……”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沉默。
回想起來,他每次都能知道米兒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就是因爲她的眼睛。他能看得了出來。只是以前他以爲她只是喜歡玩,現在他才知道,能讓她高興的事是什麼。
“鳳城照着商城來做,人少了很多,我重新給士兵定了軍籍,編了新戶籍,也重新編了軍書。”姜武慢慢的說着,她靜靜的聽着。
“現在野外還有很多遊兵,合陵的、原來樊城的都有。有一些人都是當年蔣家留下的,我想他們心中還有蔣家,所以纔不肯歸降,只能慢慢殺。”
“你要小心。”她說。
姜武:“嗯。四庫都到手了,但武庫的武器少了很多,應該是在之前都被偷運出去賣掉了。是誰家乾的還不知道。”
姜姬點頭:“顧家在,讓他們家去查。查不出來就是顧家乾的。”
姜武看了她一點,點點頭,記下了這個辦法。
“漣水河上還是空的,船家都跑光了。”這也是比較難辦的一件事,現在他運東西都找不到船,都是找商人的用。
姜姬說:“我有辦法,這個你可以先等一等,多跟漣水城聯繫,讓你的人去,也讓商人去。”
如果是以前,姜武還需要她點出來,現在他就能馬上明白了:“你還想要漣水城?”
姜姬點頭:“漣水是要道啊,肯定不能把這個城放在別人手中的。現在漣水河道上空了,漣水城大半的人家都靠漣水河爲生,所以我們不能急,讓他們先急。”還是一樣的辦法,她佔住漣水河,讓漣水城的人無路可走,最後把空城給她。
“那外面的人又要變多了。”姜武皺眉,流民多就意味着意外多,現在樂城外的流民已經多到讓他擔憂的地步了,但她竟然還要製造新的流民。
“沒關係,今年年末前,就會重編戶籍。”姜姬說,“樂城外的人都會成爲樂城人。”
姜武懂了,皺眉道:“但鳳城外的流民都不願意留下,他們覺得鳳城不安全。都編入樂城行嗎?”
“行。”姜姬點頭。
不行也要行。樂城中原本的百姓她用不動,動轍得咎。她想讓樂城變得更有用處,而不是一個空有名份的王城。
樂城想重獲新生,只能靠這些流民,也就是新樂城人。
他們會帶來新的衝突——她可以重修城律;
新的人口——她可以建立新的體系;
新的職業——她可以讓他們照她需要的方向前進。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