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鬆年到的時候,姜姬正在跟龔香商量人丁的事。
這件事,她是悄悄交給龔香去做的,雖然不能得到準確的數據,但在現在這個狀態下,一個大概的數據就足夠她預計接下來的問題了。
龔香單純從這段時間逃往鳳凰臺、河谷等地的流民進行推算,推測出整個江南地區,人丁減員可能少了有五分之一。
“鳳凰臺的人一直都在增加,但河谷等地說是空城也不爲過。”龔香的神色很沉重。
這其實還是他多估了一些,因爲他只能從鳳凰臺、公主城、萬應城這幾地綜合來看。其中公主城的人口數一直在穩定增加,鳳凰臺稍次,萬應城再次。最近的,也是人口缺失最嚴重的當屬河谷,十室九空。
大梁最近十年都不太平。先是朝陽徵丁,緊接着花萬里征戰各方,再然後雲賊爲禍,跟着就是旱災與疫病。
一直到現在,江南這邊都沒消停下來。
各地人口一直得不到恢復,短期內只會持續減少。
他估計十年內,如果情況能好轉的話,或許還有希望。
姜姬接手的大梁將是一個困苦的國家。
這個,姜姬已經預料到了。經過這場陣疼,大梁的生活水平至少倒退百年。人口的數量無法恢復就意味着沒有足夠的生產力,人口就會繼續減少,直到生產力與消耗力達到一個平衡。
直白的說,就是人死得夠多了,剩下的人就都能吃飽了。
資源不會憑空產生。生產資源卻需要足夠的人手,在現在這個低生產力的世界更是需要更多的人力才能完成。
連年戰亂,給各城都造成了重創。各地百姓是最先受害的。雖然有大量百姓逃進了鳳凰臺,但更多的百姓都死在了家鄉。
江南與江北的勢態已經越來越無法平衡了。如果不將江北打翻,像黃鬆年希望的那樣,慢慢來,那等她登基後,只會面對一個更不好對付的強敵,而且敵人會越來越強,她卻未必會越來越強。
真當了皇帝就有許多事不能做了。
所以她才堅持要現在統一,哪怕再艱難,也要先把江北打下來。兩邊都在她的掌握之中了,不會再有內亂,她才能騰出手來恢復民生。不然時刻警惕着晉江對面的敵-人,就有許多事不能做了。
爲了集合更多的資源,爲了更平穩的渡過建立新國之後的幾年,她是必須要除掉更多的世家的。
黃鬆年不理解,或者說他逃避去理解的一件事是她與世家的對立不是出於仇恨,而是出於必須。她需要除掉世家,一是除掉反對者,不管是現在的還是未來的;二是爲了集合更多的資源。不管是人力也好,物力也罷,她需要重新整合這些資源。
而整個大梁的資源都在世家手中,都在各城手中,她不能讓這些資源浪費在用來反對她。
——如果她登基稱帝,肯定會有世家反對她的。
難道她還能讓這些世家繼續把力量花在跟她內鬥上嗎?
她不能。
她沒有時間,這個世界也沒有時間。
她開啓了戰端,就必須在造成更大的破壞之前,儘快把戰爭結束掉。
——不管用什麼手段。
龔香跳過這個問題,提起了明年可能會暴發的疫情。
“江北與江南都有可能,沿着晉江江岸,屍體堆積的地方都有可能會暴發疫病。”姜姬道,“我們需要做好準備。”
龔香提出現在已經是深秋了,疫情不會在現在暴發。晉江在這裡是不會凍住的,此時可以命百姓駕舟船沿江岸撈屍,集中處理死屍,以免屍體堆積在沿江淺水區,來年春天暴發污染,引起疫病。
除了撈屍,還需要清除江泥。
從現在到春天,要頻頻徵丁發役。
那些城是不會乖乖就範的。所以現在到明年,姜武的兵恐怕要四處威嚇,讓這些城好好聽話出丁。
姜姬點頭,命一旁的文書記下此事。
這時外面的侍人進來通傳說黃鬆年到了。
姜姬:“請。”
龔香和在側的文書等起身相迎。
黃鬆年走進來,先對在上首的姜姬行禮,再與龔香對拜,再相讓入座,在側的文書等再坐下。
姜姬道:“老相既然到了,就先看一看剛纔議的事吧。”說罷,示意文書把剛纔議事的簡略遞給黃鬆年。
黃鬆年接過來靜心閱讀,放下時眉頭緊皺。
一個人丁減少,未來幾年必定糧食減產,鳳凰臺能收的貢物肯定就更少了。
窮則生變。
鳳凰臺、公主城、萬應城、河谷等四地人丁逐漸興旺,公主惠民,施仁政,百姓望風而來。
但除這些地方之外的各城卻混亂不堪。
只怕他們集結起來反而會對公主不利。到時公主不管是順勢還是被迫,都必須出兵。
到那時戰亂又起。
這就不是他願意看到的了。
第二件事,明年春天的疫病只怕是躲不過去了。眼前要徵丁發江役,各城也會躲役。公主又會施雷霆手段。
爭執不可避免。
他取出懷中的信,嘆了口氣:“公主,各城恐怕就要來見你了。”
不管是爲什麼,這些人絕不是善意的。
不管他們認爲公主是塊肥肉,準備來咬一口,佔便宜,還是打算一起來爭一爭長短,鬥一鬥輸贏。
鳳凰臺都會陷入鬥爭之中。
姜姬看了信,發現是徐公的情報,不由得失笑。
可能徐公也有些怪她,有某些時候,他和黃公一樣,“怪”她掀起這麼大的風雨。
也可能是懼怕,怕得不敢在她面前暢所欲言,不敢再視她爲以前的她。
所以他纔會選黃公做爲橋樑。
兩人這樣通信她當然是早就知道的,不過她沒有管,也沒有讓人抄下兩人的信件。她覺得沒必要連身邊的人都防着。她有自信身邊的人都是可信的,不會突然冒出叛徒。她瞭解他們就像瞭解自己庭院中的花。
親手養大的花,長几片葉子她都一清二楚。
真有大事,黃公就會像現在一樣來告訴她。
她看完信後,她告訴了黃公另一個壞消息。
“跟阿武一起回來的,還有江北各家的人。”
黃公的眉毛果然皺得更緊了,皺成一個大疙瘩。
這樣正好。
姜姬心裡嘆氣。
真的正好,好像老天也替她安排好了,這個機會已經遞到她手中了,她不該錯過,不是嗎?
姜武一行人從江岸離開後,日行三十里,日行夜停,過城不停。
但經過的城鎮可不敢等閒視之。他們早早就準備好了酬軍之物,哪怕力有不足的小城也準備了給姜武的禮物。
不過當他們發現跟在姜將軍軍中的還有江北各氏族時,都糊塗了。
這……難道是俘虜?
但看起來不像。
可姜將軍不是去打他們的嗎?怎麼這些人看起來跟姜將軍不像有仇,倒像是很好的朋友呢?
這些人摸不清姜武與江北各氏族的關係,又擔憂會對江南各家產生什麼不好的影響——特別是在他們正打算聯合起來去鳳凰臺的時候。
於是跟上來的人更多了。
一傳十,十傳百。
姜武不管身後跟了多少人,他只知道他要在冬天之前回到鳳凰臺。
所以他帶兵在前面走,後面跟着長長的一條尾巴,這條尾巴還越來越長。
江北各家有的想跟江南的人打聽一些事就走慢了些,也有一些人仍然想繼續跟着姜武,覺得姜武這裡纔是重點,其他都可以忽略。
他們欣喜——或意外——的發現,江南各城中還是有不少與魯人不合的!
姜將軍對魯人旦沒有多少敬意,對魯人倒是認真負責。可問起魯國先王,也就是他義父的事,他卻沒什麼反應,既不懷念,也不悲痛。
按說魯國先王賜他姓氏,收他爲義子,這纔是他今時今日能站在這裡領兵的根由。
但他對這個義父爲什麼沒有感情呢?
可他並沒有背叛魯國的意思。
這個魯國有什麼是讓他留戀的?
不是義父,不是義弟,莫非是……
一個人呼之欲出。
江南與江北兩邊的世家都有隱約的猜測。倒是不怎麼意外。
前有朝陽公主,今有安樂公主。
大梁的公主們啊……
呵呵……
他們沒有吐露出來,只在言談之外,意會之中,交換着隱晦的譏諷。
不管姜武身後的人是誰,安樂公主必然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環。
她的醜聞,對他們來說是有利的。
“這就是公主城嗎?”
隨行的世家有不少是第一次見到公主城。他們或許無數次聽說過這裡,但眼前這座巨城跟他們想像的完全不同。
整座城坐落在大道西邊,有一條平坦寬闊的道路與大道相連,這條路甚至比大道更平整,更適合車馬通行。
但道路的平整隻是一方面。
更叫他們心驚的是,早在三四天以前,他們的行程的每一步彷彿都被人看到了。
到了要歇息的時候,水源處與紮營處已經有人提前到了,打掃營地,除草砍樹,擔水除蟲,燒火驅狼,等等。
這並非是姜將軍提前派出去的人,而是駐紮在此地的驛站與護衛,通過驛站得到消息,計算清楚他們的腳程,這才能提前一步替他們準備好。
第一天都是如此,沒有絲毫偏差。
兩城之間,三十里一驛。而快到公主城時,十里就有一驛。
他們早早的候在道邊,問候姜將軍一行。
雖然只是不過百人,但軍容軍紀叫人見之心驚。
江北的人早有準備,猜到姜將軍身後必有一位雄才偉略的人君,只差登上大寶的最後一步而已。
想必是差一個名分與時機。
江南的人倒比他們更緊張驚慌。
江北的人見此失笑,故意言語引誘,方知自從義軍失勢之後,江南各城要麼困於內鬥,要麼堅壁清野,閉城自守,不問外事。
他們能說的最多的就是最近一年,安樂公主連番索貢,叫人生氣!
他們正準備爲此事上鳳凰臺責問呢。
江北的人商議了一下後,熱情地說:“我等當爲爾等助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