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昭陽殿,吐出胸中一口濁氣,夏鈺踱步回自己的玉祥宮,滿心的苦澀因這一件事而稍稍減輕一點。
就像他說的那樣,“兒臣不敢。”他哪敢怨恨高高在上的父皇母后,他如此不招待見,只是沒想到自己還有起大用的時候。雖說是皇后嫡出,可是他從來便是任人擺佈的那一個,十幾年來,只有跟秦二廝混的時候,才感覺到一些快樂。
現在,他忽然就很討厭這種任人擺佈的感覺了怎麼辦?有時候他會想,是不是擁有那至高無上的權利便會有所不同?從什麼時候開始呢?是秦將軍一家入獄,感到無力的時候?還是父皇賜婚,目睹了秦朗爲弟弟醉酒傷神的時候?還是目睹了將軍回城下葬的時候?
有了那至高無上的權利,他便不會受人擺佈了吧?
胡思亂想着,回了宮,換上一身便衣,便去找秦二,他想在走之前多見見他。
到了將軍府,夏鈺輕車熟路的翻牆進了竹林,他不想讓別人知道他來過將軍府,自然還是當樑上君子好一點。
竹屋裡沒有人,夏鈺便坐在屋外的石凳上等候,將軍府的縞素還沒有撤下,他有點擔心自己直接去找秦二會有些唐突,上一次見面已經是演武場那次了,他不知道見到秦二的時候該如何開口告訴他自己求來的事。
一個人無聊的看着初冬依然鬱鬱蔥蔥的竹林,間或夾雜着一些泛黃的葉片,在石凳上坐久了,還是覺得冷意甚重,便站起身踱步暖身。
一炷香的功夫之後,夏鈺聽到了遠處傳來漸近的說話聲。
“卿兒若覺得好,便去做吧,大哥同意。”秦朗的聲音夏鈺已經很熟悉了,接着便是秦二清朗的聲音帶着些許喜悅響起。
“謝謝大哥,大哥對我最好了。”秦二這是在向他大哥撒嬌吧?他還從沒有見過會撒嬌的秦二呢。
繞過小道,看清人影的時候,兩個人已經在聊秦夫人的病情了。似乎是終於發現了前面的人,兩兄弟很有默契的同時止了步。
看清來人是誰後,秦朗帶着他特有的溫潤笑意,開口詢問,“三皇子,今日怎有空到我將軍府來?”
夏鈺答覆秦朗時,視線也一直看着秦二的方向,“我是來找秦二的,有話想跟他說。”對面的人在看到他的時候已經收起了臉上淺淺的笑意,就那麼靜靜的看着自己,帶着一些生疏和陌生。
在這樣的眼神注視下,夏鈺扯起有些僵硬的麪皮,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自然一些,嘴角保持一個合適的弧度,看着秦二,開口道:“我有點事想跟你說......。”
看着兩個靜靜對視的人,秦朗站在竹屋門口,打開房門,轉身對站在院裡的人,伸手邀請道:“外面冷,三皇子還是進來說話吧。”
秦二眨眨眼睛,看向大哥的方向,溫言道:“大哥,不用了,我們出去談。”說完對着前面的人說道:“我們出去一趟吧,你覺得如何?”
夏鈺沒有任何意見的點點頭,“可以。”
秦二又對站在門口的大哥交待道:“我去牽兩匹馬,我們去郊外一趟,天黑之前我會回來的。”
秦朗笑着點點頭,但還是不放心地叮囑:“你們路上小心點,天冷,小心着涼。”
兩個人告別了秦朗,便從秦家馬廝牽了兩匹馬,秦二又回屋多拿了一件狐毛披風給夏鈺,兩人這才騎馬向郊外奔去。
馬兒跑動間,冷風颳在臉上,有些疼。夏鈺注視着前面馬上的人,他的控馬本事比原來更嫺熟了,整個人都成熟了不少。
一直到秦二勒馬停下,夏鈺也緊跟着停下,才發現他們站在一個山頭上,山下是以前他們經常來的秦家軍營。
秦二下了馬,招呼夏鈺一起坐下,看着軍營的方向淡淡的開口:“說吧,你有什麼事要和我談?”
夏鈺裹緊身上的披風,絨絨的狐毛便在脖頸處圍成了一圈,遮住了他的下半張臉,濃密的睫毛下那雙清澈透亮的眼睛,看着秦二帶着一些忐忑,輕聲道:“我求了母后讓你送我走。”
秦二的身子有瞬間的僵硬,這個人,怎麼還是這個樣子呢?跟自己走之前都沒什麼變化,還是一副純善無辜的小白兔樣子。身爲三皇子,對她還是這樣不懂擺姿態,說話都沒有氣勢,好像生怕驚着人一般。
秦二又想起了父親入獄的時候他去皇宮,那個時候他不見她,當時以爲他在生氣纔不願見她。如今時過境遷,回想起來,還真是有些幼稚了,無論他見不見自己,其實他也什麼都做不了,現在又被當成棄子送走,不知道他知不知道這個質子可能有去無回。
“爲什麼讓我送你?”
“因爲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就算走我也希望是你送我走,這樣我的心裡便不會那麼痛苦,我也怕以後再也見不到你了。”
呵......真不知道他是知道還是不知道,真是讓人頭疼。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一個‘七子去六子回’的故事,你聽不聽?”秦二轉頭看着這張被一圈白色絨毛圍住的臉,忍不住捏捏他的臉頰,笑着問道。
以前的事就讓它過去吧,物是人非,也沒有提起的必要了。明明是比她大的小夥子了,長得也算英俊挺拔,此刻卻像個無害又無助的小孩子,用那雙清澈無辜的眼神期盼地看着她,讓人忍不住想逗逗他,把那雙眼睛裡的小心翼翼散去。
夏鈺被秦二突然的動作和笑容弄得有些呆愣,濃密的睫毛扇動幾次,回過神之後,心裡的忐忑奇蹟般地被撫平,他笑着點點頭,“嗯,聽。”
秦二看一眼乖寶寶一樣點頭的人,嫌棄地開口:“你能不能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份,你是三皇子,還比我年長兩歲,不要表現的好像你才兩歲一樣好不好?”
“啊?”夏鈺滿腦袋問號地看着秦二,有些不是很懂,他哪裡像兩歲了?
秦二撇撇嘴,擺手道:“算了算了,你還是專心聽故事吧。”
“從前有一個叫大宋的朝代,這個故事裡的楊家將就是這個國家的武將,大將軍楊業有七個兒子,他的七個兒子個個都是驍勇善戰之人,他們用的武器被叫做楊家槍......。”
就這樣一個娓娓道來,一個靜靜聆聽,聽到潘仁美的所作所爲之時,夏鈺很想問秦二是不是在指朝中的某些大臣,但是又不忍心打斷這樣認真的秦二,也不想打斷這個故事,他很想知道楊家七子後面會是怎樣。
講到後面七子去六子回的時候,夏鈺才明白不是回來六個,而是回來了六郎一子,他的喉嚨眼有些乾澀難忍,鼻子也有些酸澀,忍不住問道:“後來呢?宋朝皇帝做了什麼?還有那個潘仁美呢?”
秦二淡淡的接道:“皇帝爲楊家將修建了‘楊門忠烈’的祠堂,潘仁美被貶。”
秦二轉頭看着身邊的這位皇子,其實夏朝遠不如宋朝,夏朝重文輕武之風比宋朝有過之而無不及。
夏鈺的眼裡是看不清內容的複雜,他的下頜線繃得有些緊,狐毛披風襯出來的那股子純善不見,反倒和冷峻的面容形成了矛盾的對比。
講完故事的秦二因爲動情而有些鼻音,她轉頭看着演武場上來來去去的士兵,繼續道:“後來楊業的妻子爲了給自己的丈夫和兒子報仇,也爲了繼續楊家忠烈之名,她帶着自己的媳婦和女兒開始習楊家槍,就有了後來的楊家女將,她也被尊稱爲佘太君。”
“那你要不要再講講楊門女將的故事?”夏鈺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儘量輕鬆一些。
“以後有機會再講給你聽吧。”秦二站起身,山頭的冷風把她的衣袍吹得獵獵作響,迎着冷風,秦二朗聲道:“我答應送你一程。”說完低頭看着還坐在地上的三皇子,笑着補充:“畢竟我是你唯一的朋友。”
夏鈺也站起身,鬆開拽緊的披風邊角,任由冷風貫入,似是開玩笑一般笑着問解繮繩的秦二:“那作爲三皇子夏鈺唯一的朋友,如果我想要最高處的那個位子,你會不會幫我?”
秦二握緊繮繩,利落地翻身上馬,“駕”一聲,馬兒已經跑了出去,他的聲音帶着笑被風吹到夏鈺耳邊,“等你活着回來再說吧。”
站在山頭看着一騎絕塵的一人一馬,夏鈺最後的那句,“如果...我是認真的呢?”被風吹散,消逝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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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皇后是如何勸說皇上的,結果便是皇上下旨由秦二護送三皇子至羽國回來後再開始守孝。聖旨下那天,很多人議論紛紛,皇上這是什麼意思?英武侯爵位由秦家大公子世襲,又讓二公子擔這麼大的任務?雖說有禮部官員隨行,但秦二到底乳臭未乾,在京城裡名聲也不怎麼樣,怎可擔此重任。
無論衆人如何想,聖旨已下,只等一切準備妥當就緒之後便可以啓程了。按議和是爲質十年,以保兩國百年和平,但誰都知道,別說百年,五十年都不大可能,而一旦有一方起戰,那身爲送出去的質子便會被用來祭旗,可以說,這一去,結局幾乎是註定了的,但他們總是抱着這一切都有用,會有和平的期望送走三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