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大早,端來食物的謝蘊一進門便看到了站在屏風一側如雕塑一般立着的人,他來不及多想,匆忙將手中的粥放在桌上,走至近前,便看到雙眼佈滿血絲,滿臉淚痕的秦二。
他有些心疼地想扶她坐下吃點東西,休息休息,只是剛想扶,站着的人便直挺挺得往下倒去,謝蘊眼疾手快地扶住倒下的人,仔細看去,發現這人已經雙眼緊閉地昏了過去。
鎮國大將軍走了,衆人發現的時候將軍已經走了多時,沒有人知道將軍是何時走的,唯一陪了將軍一夜的人據說不眠不休三天三夜,又站了整整一夜受不住昏睡了過去。
知道秦二身份的人更是不知道爲何將軍在牀上躺着,二公子卻躲在屏風外站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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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便由樑青上呈奏章,言明戰況,半月後,遵帝旨意,帶大將軍遺體回京。至於和羽國之戰,在聽說大將軍馬革裹屍,戰死沙場之後,惶惶不可終日的大臣們極力鼓動聖上趁此勝仗之際,和羽國言和,以保黎民免受戰亂之苦。
七日後,大將軍回京那日,聖上允,派言官與羽國議和。
夏鈺站在高高的城牆上,看着大軍進城,中間馬車上躺着一個人,他的身上蓋着秦字大旗,所有將士都是沉默的,行走間只有鐵甲的聲音響動,他們靜靜的走在朱雀大街上,向皇城的方向行去。
街道兩旁熙熙攘攘地圍着百姓,有泣不成聲者似是怕驚擾了將軍回家的路,死死捂着自己的嘴,怕哭出聲來。就連平日裡瞧不起武將的酸腐書生也停下手裡的摺扇,肅容看着大軍進城,這一刻,看着這些滿身血跡,卻面色悲慼的將士似乎心裡有什麼不一樣了。
大軍走過朱雀大街後,便分出一小隊人帶着將軍遺體去往將軍府的方向,夏鈺一眼便認出爲首的人是秦二。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個人會是秦二嗎?
在他記憶中的秦二除了練武場上那狂拽的樣子外,平時總是嘻嘻哈哈,沒個正經。但是眼前的這個人瘦了很多,瘦到顴骨都有些突出了,眼睛便顯得更大了,那本來帶着點媚氣的丹鳳眼絲毫不見媚氣,大大的眼睛裡蒙上了一層灰灰的東西,看人的時候會讓你感覺渾身發冷,本能地想要避開他的眼神。
和秦二對視了一眼的夏鈺心裡似是有根針突兀地紮了一下他的心,有點刺痛。馬上的那個人面色不變地看着前方,一身甲冑,坐的筆直,打馬向將軍府行去。
將軍府門前,後面站得整整齊齊的是秦家下人,將軍夫人和大公子站在最前方,看着那一行人越走越近。
秦二看着前方的娘和大哥,眼睛再次乾澀難忍,但已經沒有眼淚留下。行至近前,下馬便“撲通”一聲跪在青石地上,趴伏在地,對着孃親和大哥,嘶啞着嗓子告罪:“秦卿言而無信,未能護好父親,特此向娘和大哥請罪。”
雖說女兒臨行前,留信她要去保護她的父親,但是戰場瞬息萬變,秦夫人知道這怨不得女兒,況且看到這般形容的女兒哪還能怪罪於她。
秦夫人哽咽道:“娘不怪你,你起來吧。”說着便向將軍躺着的板車走去,還沒走近便雙腿發軟跪到在地,只得膝行至板車旁,淚眼婆娑的哭着撫摸躺着的人,喃喃道:“承英,回家了,笑笑在這呢,你說過會活着回來見我的,你何時不守信過?大將軍不是一言九鼎嗎?......”
聽着母親的哭訴,秦二的心頓頓的疼的厲害,他保持着跪着的姿勢,直起身子,狠狠地朝自己臉上扇了過去,“啪”一聲響,秦朗反應過來妹妹在做什麼的時候秦二已經連着扇了自己兩個巴掌,臉頰上兩個肉眼可見的五指紅印清晰可見,可見主人下手有多狠。
秦朗疾步上前握住秦二揚起的手掌,厲聲道:“你這是在做什麼?!”
秦二用另一隻空着的手再次揮起,滿眼的自責,她看着制住自己雙手的大哥,澀聲道:“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我應該聽父親的話,不做什麼勞什子將軍。我要是做他的親衛父親便不會出事,都是我的錯,是我害了父親,是我,是我......。”
秦朗看着瘦到幾乎脫形的妹妹,看着她自責地樣子,他的心何嘗好受,好好的父親如今躺在那裡,母親身子本就不如從前,聽聞噩耗,更是纏綿病榻,自己這破敗身子一向不好,他唯一的妹妹如今又是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一雙溫潤的桃花眼慢慢浮上血絲,眼神冷冽地看着試圖掙扎的妹妹,秦朗鬆開手,一個巴掌甩了過去,將反應不及的秦二打倒在地,他指着已經暈倒在父親車旁被下人扶起的母親,恨聲道:“你看看,你給我好好看看你的爹爹和孃親,你再看看你大哥破敗的身子!”
強壓下喉嚨的咳意,秦朗繼續道:“你看看你自己現在是什麼樣子?!你秦二不是一向自喻本事通天,是秦家的頂樑柱嗎?!秦家出了事,只要自責就夠了嗎?你給我站起來!娘還活着,我還活着!這麼多的秦家人和秦家軍還活着,要倒也不是現在!”
長這麼大,秦二從未見過這樣疾言厲色的大哥,他從來都是溫柔的,對着自己笑得暖意融融。可是眼前的大哥,眉梢眼角都是冷意,就那麼冷冷地看着自己,眼裡滿滿的都是失望。
‘不可以,不可以這樣看着我,大哥,不可以。’心裡有一道聲音惶恐至極地響起,秦二立刻站起身,看着大哥,跌聲道:“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看着慌亂無措的妹妹,秦朗深深地吸一口氣,將一身冰冷甲冑的妹妹緊緊地抱在懷裡,摸着她的頭,嘴脣靠近她的耳邊,輕聲道:“別怕,有哥哥在,哥哥在,卿兒在,卿兒要和大哥保護好孃親,好不好?”
埋在兄長懷裡的人輕輕地點點頭,緊緊地抱住大哥,像是抱着這深秋唯一的暖意一樣,她的眼睛漸漸清明,然後緩緩地鬆開讓她依賴的懷抱,對着大哥揚起一個笑臉,然後轉身看着身後的將士們,面容肅然,高聲唱道:“請鎮國大將軍回府——”
將士們齊聲高喊:“請鎮國大將軍回府——”喊聲在這長長的住滿文武百官的街道迴盪。
第二日,皇上下旨,追封鎮國大將軍秦承英爲英武鎮國大將軍,賜英武侯爵位世襲,酌禮部負責將軍府封賞下葬一應事宜。
七日後,將軍下葬,全城縞素,這一年的初雪也落在了這個時候,飄飄灑灑,全京城都變成了一片雪白。秦二懷抱父親牌位,一身孝服走在最前,秦朗和秦夫人緊隨其後,將軍墓棺由秦家軍擡着,後方綴有秦家上下僕人和一支府兵,最後還有皇上賜下的陪葬品,一行人在雪白的天地間行走。
短短几日,夏鈺再一次看到秦二行過朱雀大街,這一次,他一身白色孝服,露在外面的雙手紅彤彤的懷抱着牌位,身上頭上都是白色的雪花,昂首挺胸地走在最前,像是要去打仗一般護送他的父親最後一程。與那日相比,身上那股死氣沉沉之感不見,倒多了一股說不清的氣勢在周身,在這初雪覆蓋的天地間添了許多清冷之感。
同周圍百姓一般一直目送秦家一行人出了城,夏鈺纔在小安的催促下,匆忙回宮。這幾日母后時常召見他,也不說有什麼事,只是看着他不言不語,讓他在昭陽殿一坐便是半日,又遣他回宮。
這般反常的原因很快便知道了,夏羽兩國議和結果是各自交換質子一名,而他很不幸的便是夏國被送出的那位質子。據說這是衆臣商議的結果。秦將軍已故,雖說勉強勝了一仗,但夏朝往後恐難有一戰之力,另羽國主動歸還已經佔領的平囊,誠意十足,夏朝未表重視和誠意,由皇后嫡出的三皇子作爲交換人質是最合適的人選。
旨意下達那天,夏鈺跪在皇后殿外,有一事相求。
皇后傳話:“聖上旨意已下,望他莫要多想,身爲皇后,也沒有任何更改之力。”
夏鈺苦笑,只叫傳話宮女回他的母后:“兒臣從未有非分之想,乃另有所求,望母后看在兒臣即將遠行的份上,答應兒臣這一件事,兒臣便無怨。”
皇后聽後久久未言,傳三皇子進殿說話。
進殿之後,夏鈺便跪倒在皇后面前,請求道:“兒臣只求母后一件事,兒臣此去羽國,不知何時方歸,只求這一路由秦二護送,兒臣便無怨言。”
皇后看着跪在殿下低着頭的兒子,緩聲道:“你可知秦二需守孝三年,三年後方可官復原職。”
“兒臣知道,兒臣求母后成全。”夏鈺額頭抵着手背,保持着跪姿不動。
半炷香的功夫之後,皇后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你長這麼大,這是頭一次有求於母后,母后便答應了你所求之事。”
說完之後看着擡起頭的兒子,皇后嘆道:“這一去,望你珍重自己,不要怨恨母后,也不要怨恨你的父皇。”
夏鈺躬身道:“兒臣不敢,兒臣謝母后成全,兒臣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