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的太太金氏不大識字,個子不高體形豐滿,說話嗓門頗高,阿林一直都覺得她要是戴上一副絡腮鬍子就跟她相公張古一個模樣兒了。郭良的太太姚氏則眉目寡淡,面色好像揉進了灰塵的白麪團,雖白,卻泛着死灰色,傳說她同郭良甚爲恩愛,舉案齊眉。
想到張郭兩家妾室的數目,阿林也比較願意相信姚氏同郭良的感情比張古和金氏的感情好。張古愛美色,在邊關時就置辦了好幾處外宅,家裡的妾室聽說已經有十幾房。郭良則不同,在邊關時只有一個妾室伺候,還是他娘子姚氏特意把自己的大丫鬟開了臉給他的,如今二人成婚二十年上下了,府裡清清靜靜,只有兩房妾室,一嫡子郭熙並一庶女剛剛出嫁。
金氏仍舊是急性子,見阿林要向她見禮,便忙伸手將阿林拉過來,笑得合不攏嘴:“阿林越長越漂亮啦,在你嬸子跟前不用講這麼多禮數!”又噓寒問暖了好一會兒才鬆開手。
姚氏則疏遠多了,只是微笑着將阿林扶起,並未多言。阿林看她眼神冷淡,知道她並不喜歡自己,過了一會兒便知趣的告退了,只留下長輩們聊天。
晚間羅文簡回來,沈夫人便道:“我原本瞧着郭熙那孩子不錯,不過自從露出結親的意思,郭太太就不大高興的樣子,要是她不願意,不如就選張岱罷,雖說張家的後院亂了些,不過亂也有亂的好處,只要張岱別跟他爹學就成。”
“我早就跟你說郭家不成,門戶不高,規矩倒是不小,他家又是獨子,連分家都不行,還是張家好,若是在家裡過不下去,小兩口分出來單過。清清靜靜自由自在。”羅文簡內心深處其實也不覺得張古後院妾室多有什麼不好,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並非妾室多就人品不好,不過張岱娶了阿林之後要是敢納妾,那絕對得把他腿打斷。
張岱也是走武將路線,以後非得靠着阿林才能往上爬,羅文簡倒是不擔心他能翻出什麼花樣來,橫豎小夥子現在看着也不錯,老老實實又上進,是個可以培養的好苗子。
年下各莊的莊頭都來送收成。皇莊多是江南一帶的。靖國公府自家的莊子則多是京城附近的。阿林的那兩個莊子離得近。是最先送來的一批,一個上等良田的莊子送的都是糧食折換的銀子,那個由兩個莊子合成的極大的荒山送來的則大多是各種活物。
阿林也不知莊頭有沒有欺她年輕,便拿了單子去給沈夫人過目。沈夫人卻道那是她以後的陪嫁莊子,所以任由她折騰,並不多管,阿林只好又拿着單子去尋雙卿。
雙卿細細看過那兩個單子,同一般的田莊比起來的確是有些嫌少,但是年年收成不同,也不能一概而論,所以不好直接判定莊頭就從中做了手腳。
不過想起那個荒山現在全是阿林的,任由它荒着也挺可惜。雙卿便建議阿林明年春上移種一些樹苗種上,果樹也可,做傢俱樑柱的樹木也可,總比那些不值錢的野樹好得多。
阿林聞言將手裡的單子往桌上一拍,道:“就這麼決定了。明年我親自去莊子上住兩個月,看着他們把樹種好,再找老農學一學稼穡之事,看看一年下來的收成到底應該有多少!”
雙卿聽了不由羨慕阿林,要是擁有一座屬於自己的荒山,那就可以種滿各種果樹,花期住在山上賞花,收成的時候可以先摘了最好的留着自家人用,山裡修上一座小竹屋,屋前流水,屋後桃花,豈不美哉。
沒幾日靖國公府名下的幾個皇莊也都送年貨來了,與阿林自己的莊子不同,皇莊都是上好的良田,收成自然也好得多。當然了,阿林認爲這跟府裡派過去當監工的幾個家將也有很大的關係。
沈夫人比照着往年的年禮列出一張送到老宅的單子,給羅文簡看過之後就命人把年禮裝車送了過去。單子上列的年禮比之往年多一些燕窩松茸之類的高檔補品,已經很是不薄了。
孰料翌日大太太秦氏身邊的陳嬤嬤就找上門來,客客氣氣的傳了秦氏的話,只訴苦說家中客人親友比往年多了數倍,公中的賬目入不敷出,年下的年貨還未置辦齊全等等,把沈夫人聽得直皺眉頭。
家中客人親友多了數倍——這是怪二房發達了,反給大房找了麻煩不成?秦氏以爲二房分出來單過就對老宅什麼情況都不知道了?沈夫人前幾日收到的消息可不像是今兒陳嬤嬤說的那樣,大房的二少爺三少爺沒時間出去胡混了,平日裡根本不會再去往賬房支銀子,年下各莊子鋪子都送了銀子過來,再加上昨日二房送去大房的年禮,只怕公中的賬目上少說也有一兩萬現銀。
沈夫人懶得再跟秦氏就這樣拖下去,要是分家便把一切都分割清楚,要是不分家,爲何二房只往公中送銀子,卻一個銅板都拿不出來?
沈夫人一聲令下找了賬房過來,從二十多年前開始算起,羅文簡每月該得的二十兩銀子月錢,沈夫人每月該得的十五兩銀子月錢,羅承固羅承嶼自出生後該得的十兩銀子月錢,還有阿林出生後每月該拿的七兩銀子月錢。照着老宅的規矩,二房老爺太太身邊各有兩個每月二兩銀子的長隨嬤嬤,每月一兩銀子的大丫鬟和貼身小廝四個,房裡伺候的二等下人每月半吊錢,一共是十四個,三等不計……
林林總總算下來,公中還欠着二房的月錢有數萬兩之巨,這還不加上各房子弟跑官時公中應當給的二千兩銀子,少爺娶親時應當給的五千兩聘禮等等。
賬房將算出來的這些數目一項項的記在紙上,一邊暗自慶幸,還好自己不是給羅家老宅做賬房先生,沈夫人這一發威,大房輕則不敢再開口跟二房要東西,重則把這些年的月錢拿給二房,那就傷筋動骨了。
快到小年了,靖國公府住的羅晴嵐幾人也都回了自己家,阿林鎮日除了跟着鄭嬤嬤學些她不感興趣的東西,就是去雙卿處盼着小寶寶快些出來,好在元哥兒放了年假,兩人有時跑去園子裡玩雪,倒也開心。
這天一大早,阿林去豐樂園時就見沈夫人穿了雙色金繡牡丹寶藍色大氅,袖口領口綴了黑狐皮,大氅下露出的一截長裙是竹青水波紋閃緞,俱都是宮裡賞下來的宮緞,頭上則梳了高椎髻,一水的金鑲玉頭面,看上去貴氣非凡。沈夫人生性不喜華麗,極少這樣穿着,阿林便有些奇怪。又見她正在安排大嫂黃氏招待客人等事,顯然是準備出門去,這時節正是各府當家太太在家中忙碌的時候,大年初一之後纔是出門走親戚拜年,阿林便問沈夫人要去哪。
沈夫人微笑道:“轉眼就是小年了,我去老宅瞧瞧年貨辦得如何。”
黃氏昨日便知道了沈夫人叫賬房算月錢的事,知道沈夫人這是要去找大太太算舊賬了,有心攛掇阿林同去,也好給沈夫人壯壯聲勢,只是她本是當年羅老太太硬塞給羅承固的妻子,在二房一直地位尷尬,想了想還是沒有出聲。
沈夫人好似看透了黃氏所想,轉頭看了黃氏一眼,又向阿林道:“你要是想去找嵐姐兒她們,就趕緊回去換了出門見客的衣裳,待會兒同我一起去。”
阿林本待要求沈夫人帶她一起出去的,聞言立時喜得叫道:“謝謝娘!”便轉身飛奔回去換衣裳了。
路上積雪尚未融化,被車馬行人踩得髒兮兮的,轎伕走得小心謹慎,生怕滑了腳摔到轎子裡的主子。路邊堆起來的雪足有二尺多厚,雪白雪白的刺人眼睛。阿林將手爐放在一旁,把暖轎上的窗簾掀起一角向外看。
轉過靖國公府大門前那一條冷清的青石板巷子,大街上漸漸熱鬧起來,路兩旁的鋪子生意都極好,許多出來置辦年貨的小戶人家都趕着驢車或挑着擔子,有三四歲的小孩子裹在大紅的棉襖裡,臉蛋凍得紅撲撲的,咬着手指頭盯着路上經過的華麗馬車和暖轎,不過片刻注意力又被小販手裡的糖葫蘆或糖人吸引過去。要過年了,人人臉上都是喜氣洋洋的。
走了不知幾條街,轎子外的喧譁聲由小到大,又由大到小,終於到了羅府老宅門外穩穩落下。阿林只聽見幾個門房搶着上前來問安,沈夫人的聲音隱隱傳來:“賞他們二兩銀子打酒喝。”小廝門房們俱都轟然道謝。
轎子又再擡起,搖搖晃晃的進了角門,往垂花門的方向去了。沈夫人這次來老宅並未提前告知,因此二門上的幾個婆子頗爲惶恐,忙上前磕了頭,請沈夫人和阿林進去。
沈夫人帶着阿林直直去了羅老太太住的榮壽堂,路上來來往往的下人瞧見沈夫人都是一愣,然後才趕緊上前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