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草原的消息在四月中旬的時候從薊遼傳到長安,是薊遼總督威遠候李思從親自寫下的密信,一式兩份,一份送給皇城裡的帝王,一份送給遠在華亭的衛國公杭遠山。彼時皇帝正和遲充儀在御苑中宴飲作樂,還是太子先得到的消息。
“速去請昭平侯和文譽公主到御書房議事,”太子捏着那封密信,神情嚴肅:“請去御苑中請父皇過來,就說有鐵勒有變。”
孫知良領命,又問了一句:“殿下,可要請那日鬆殿下過來?”
“暫時先不必,”太子看了他一眼:“閉緊你的嘴,在這件事尚無定論的時候,我不希望他得到任何消息。”
孫知良急忙保證了一番,才匆匆下去傳訊。
九公主第一個趕到御書房,太子一邊將李思從的親筆信遞給她看,一邊道:“鐵勒可汗在四季節上命大王子迪古代賜勇士宴,威遠候說鐵勒王位更迭或將臨近。”
九公主便沒再去看信上的內容,擡頭對太子道:“我們應該送那日鬆回鐵勒嗎?”
太子道:“倘若派重兵護送他回去,恐怕會給人以大央傀儡的錯覺,對他的即位之路造成不良影響。”
“但倘若不派重兵,又怕出別的變故,”九公主皺着眉想了想,道:“如果派大將前去呢?”
太子疑惑道:“大將?”
九公主信紙折起來,放到龍案上,解釋道:“委派威名足以震懾鐵勒的將軍護送那日鬆返回鐵勒王都薩汗,不必帶太多兵,一來體現大央對那日鬆的重視,而來還能威懾草原諸部。”
太子沉吟了一下,還沒說話,殿門處便傳來皇帝蒼老發虛的聲音:“九娘此計甚好。”
殿中諸人急忙轉身,跪迎王駕,皇帝大步走進來,坐到了龍案之後,伸手去拿那張信紙:“鐵勒汗位要易主了?”
太子點頭道:“鐵勒可汗令膝下大王子迪古,代他賜宴四季節的勇士和草原各部的頭領,祭天之後就再沒有露面,威遠候懷疑鐵勒可汗或許已經病入膏肓,汗位更迭也就近一兩月的事情。”
皇帝凝神去看信紙上的字,卻覺得腦子一陣陣發暈,然而太子已經說得足夠清楚,他便將信紙隨手放在一旁,問九公主道:“朕方纔聽九孃的意思,是支持那日鬆反回薩汗?”
九公主點頭道:“如果那日鬆能登上汗位,對大央來說再好不過。”
皇帝擡頭往殿中看了看,皺起眉來:“曹首輔和昭平侯呢?”
太子愣了一愣:“已經派人去請了。”
皇帝道:“致珩,你剛剛接觸政事不久,切忌好大喜功,還是多聽聽內閣的意見,以後再有這樣的大事,一定要先將曹首輔請來商議,不要自己亂作決定。”
太子將心底的冷笑壓下去,低頭拜道:“是,兒臣謹記父皇教誨。”
吳衛在殿門處聽到皇帝問曹德彰時便派人去文淵閣請曹德彰前來,饒是如此,曹德彰仍然是最後一個接到消息並趕至御書房的,他進門時看到殿中林立的人羣,臉上浮起一個奇怪的笑容,腳步在門檻上頓了頓,才提步進殿。
皇帝將威遠候的密信遞給他:“曹卿以爲如何?”
曹德彰快速將信看完,道:“應當送那日鬆質子回鐵勒。”
皇帝點點頭:“朕也是這樣以爲的,方纔九娘諫言,應派遣守邊大將領兵護送那日鬆,曹卿可有推薦的人選?”
李劭卿已經在殿裡站着了,以他和曹德彰的關係,可以被推薦的明顯就是他,但九公主心中卻另有人選,皇帝這句話剛問出口,九公主就開始構思怎樣不被皇帝反感地再加一人進去。
誰知曹德彰竟然道:“延綏總兵嚴檢可堪此任。”
不僅是九公主,就連皇帝都有些錯愕:“嚴檢?”
曹德彰連一眼都沒有看向李劭卿,只向皇帝道:“嚴檢是世襲康縣君,因祖上戰功纔有此封爵,而嚴檢本人也是赫赫有名的戰將,派他前去正合適。”
皇帝很茫然地看了一眼李劭卿:“朕以爲,昭平侯更堪此位。”
曹德彰又道:“廣西戰事未決,昭平侯此時不宜出京。”
九公主心裡一驚,下意識地看了李劭卿一眼,想出聲問些什麼,卻被太子一個眼神壓住,反而是皇帝問道:“廣西叛亂不是已經平息了嗎?”
曹德彰卻道:“昭平侯提交給兵部的戰利品中,有一個名爲‘金銀冊’的東西,據說是柏大崢向朝中官員受賄的記載,臣拿到此物後大驚,因爲那份名冊,基本涉及到了整個朝堂,六成以上的官員曾接受過他的賄賂。”
皇帝聞言大怒:“此事當真?”
曹德彰道:“不當真,因爲臣曾下詔獄提審柏大崢,柏大崢說那冊子……是假的。”他說着,正眼看向了李劭卿:“這就要請教昭平侯,那本真的金銀冊在誰手上?”
皇帝跟着曹德彰一起看向李劭卿,露出了狐疑的表情。
九公主的心簡直提到嗓子眼,她想出言爲李劭卿辯解,然而太子又遞了一個眼神過來,對她不易察覺地搖了搖頭,接着自己對李劭卿發問道:“昭平侯將金銀冊提交給兵部了?”
李劭卿立刻道:“陛下明鑑,微臣從未提交戰利品於兵部。”
太子眉心緊鎖,又問道:“那兵部的戰利品,是誰交上去的?”
李劭卿單膝下跪,以軍禮拜道:“回殿下的話,在廣西之戰中,負責清點戰利品的是錦衣衛指揮同知賀海榮,臣從未過問戰利品之事。”
曹德彰冷笑了一聲,道:“但賀海榮卻告訴本官,昭平侯曾在康城僞宮中搜尋金銀冊,並將那冊子私自拿走了。”
皇帝在桌子上狠狠一拍,喝到:“昭平侯,這是怎麼回事!”
李劭卿趕緊低頭道:“陛下息怒,那金銀冊的確是臣拿走了,但是……”
“昭平侯將金銀冊交給兒臣了,”太子沉聲道:“因爲大軍還朝之日,父皇正在三清殿閉關,昭平侯便求見了兒臣,將金銀冊呈給了兒臣。”
曹德彰沒料到太子居然會爲李劭卿出頭,一時間有些愕然:“那太子殿下爲何沒有將金銀冊公之於衆?”
太子沒有看曹德彰,只對皇帝拱手道:“父皇,那金銀冊中記載的內容十分駭人,況且其真僞尚未辨析,倘若是柏大崢有意爲之,用意離間朝臣,那兒臣貿然將它公之於衆,豈不是會引起恐慌?”
皇帝皺着眉想了想,問太子道:“那金銀冊是昭平伯呈給你的?”
太子鎮靜道:“是,昭平伯在班師當日便呈給了兒臣。”
皇帝又看向曹德彰:“但是賀海榮向兵部提交的戰利品中,又呈了一份金銀冊?”
曹德彰這才發現他先前語言裡的漏洞,有些慌神:“陛下,兵部侍郎馮坤爲告訴微臣,是昭平伯提交的戰利品。”
九公主忽然道:“賀海榮曾經告訴曹大人,是昭平侯取走了那份金銀冊,對嗎?”
曹德彰點了下頭:“是。”
九公主對皇帝道:“父皇明鑑,賀海榮告訴曹大人,昭平侯取走了那份金銀冊,然後昭平侯將金銀冊交給了太子哥哥,但廣西之戰的戰利品裡卻神秘出現了另一份金銀冊。提交戰利品的人,曹大人說馮坤爲告訴他是昭平侯前往提交,昭平侯卻說是賀海榮負責此事,他們二人之中,必有一人在說謊,父皇只要將馮坤爲何賀海榮嚴加審問,定能得知真相。”
皇帝點頭道:“九娘說的對,孫知良,傳旨下去,令大理寺羈押馮坤爲和賀海榮入牢候審。”
曹德彰道:“陛下,那麼有關鐵勒一事,就定下嚴檢了。”
九公主冷笑了一聲:“本宮不知曹大人爲何如此大力地保舉嚴檢,難道僅僅是因爲祖上頗有戰功嗎?”
曹德彰道:“九殿下此言差矣,嚴檢本人任職延綏總兵,保延綏多年平安,難道還算不上是戰功嗎?更何況,倘若他身爲武將而無軍功,又是如何升任總兵的?”
九公主語氣尖銳道:“本宮也想問問曹大人,嚴檢的履歷上,一個軍工都無,爲什麼兵部武選司還會任命他做副總兵?而且從履歷上看,嚴檢壓根沒有做過百戶千戶,直接從兵卒升任了副總兵,在延綏總兵趙東池被殺後,嚴檢更是直接接任了總兵一位,這難道是因爲他的功績嗎?”
曹德彰不慌不忙道:“如果九殿下所言爲真,那這必是武選司的失職。”
九公主咄咄逼人道:“曹首輔身爲輔政閣臣,百臣之首,難道從來不過問這些嗎?延綏是大央邊境,任命如此一個廢物守將,難道不怕被敵人打進來嗎?”
曹德彰還沒來得及回答,皇帝便在上首怒喝:“都給朕住口!”
九公主立刻下跪道:“兒臣一世情急,還請父皇恕罪。”
皇帝壓住了火氣,先對九公主道:“九娘平身。”
九公主依言起身,道:“兒臣只是憂心延綏邊防,並無他意。”
皇帝點了一下頭,問曹德彰道:“當年任命嚴檢的武選司郎中是誰?”
九公主搶在曹德彰之前回答:“是如今的兵部尚書劉長興。”
皇帝怒道:“如此尸位素餐之輩,竟然還能升任兵部尚書?孫知良擬旨,速速給朕罷免了他!”
曹德彰沒料到皇帝居然真的因爲九公主的三言兩句,就罷免了一個三品尚書,一時間慌了起來:“陛下請三思,如今大央與鐵勒關係未名,此時罷免了兵部尚書,又讓誰來主持軍政?”
太子立刻道:“周維嶽可堪此任,父皇,周維嶽在此次平叛廣西之戰中功績卓絕,父皇還因此加封他爲恪勤伯,由他來接任兵部尚書一職再合適不過。”
皇帝卻皺起眉:“周維嶽?朕加封了他恪勤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