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悵然道:“上次吃手爐裡燜的燒肉,還是在我娘那裡。她在山上住着,平日都是茹素。只有每年冬天我去看她時,她才用手爐做一點子燒肉給我吃。原來你們南省人都會做這個,連味道都差不多。”
“這倒不是南省人都會,我家從前就不做的。後來一個別家過來的老媽媽做過幾回,我覺得有趣,就學了來。”
“誰家?”
“我也不知道是誰家。”她瞧着他,小心地問,“就知道他後來姓了陸……”
他點頭道:“原來你就是爲了問這個。”
“這怎麼說?”她惱了,一把收過杯子,“你就不告訴我,也是有肉吃的!何必呢!”
他忍不住笑了,自家倒有些羞愧,想了想終於道:“當年他被你父親救出,才改的姓陸,只說是陸老將軍收養的孤兒,生父死在北海軍中了。其實,他本來姓崔,是我的表兄。當年崔家本是滿門抄斬的,好在還有他活下來了。”
“竟是這樣。”她嘆道,“我從小就覺得他身上有天大的秘密,原來是太子妃的家人。難怪爹爹一直守口如瓶。”
“你們小時候很是相熟嗎?”
“倒也沒有。陸家哥哥長我十多歲呢。他跟着我父親讀了一年書。我纔剛開始認字時,他就回陸家去了。他的乳孃顧氏留在我家,一直照顧我,又隨着我到謝家,她跟我倒是極親厚。我入宮之後,聽說顧婆婆也被舅母遣走了。後來才知道陸家哥哥回來以後把她找了去,偏生她認得諄諄的姨婆……”她說着說着,覺得他的臉色不大自在,不覺心虛道,“殿下是什麼時候知道我和他有往來……”
他並沒有發火,只是說:“你覺得你什麼事情能瞞得住我?”
“你不要爲難諄諄……”她垂頭道,“原是陸家哥哥怕我在宮裡受委屈,才找她打聽的。他只是受過我父親照顧,沒有別的意思。”
“……陸文瑾真是有本事。”他哼了一聲。
她有些
急了,立刻辯白道:“若不是我們知道上哪裡找他,這回怎麼來得及叫他去幫你?你走之前叫我把珠子找出來,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真不是這個意思。他自知這一回難免遇險,實指着陸文瑾能夠設法帶她離開,免受自己牽連。先前琴太微還在皇史宬時,鄭半山就這麼安排過,小陸也是答應過的。但是,她居然是會錯了意嗎……他覺得萬分僥倖,又覺出這僥倖之中藏着無法啓齒的惆悵。他不再追問,只是輕輕將她攬至懷中以示安撫。“那天你是不是嚇壞了?”他柔聲問。
她點了點頭,然則又說:“也還好。”
“其實我也害怕……”他喟嘆着,“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活着。”
她聽見他胸膛裡的聲音,沉穩得不夠真實。她忽想起那一天,陸文瑾從奉天殿一路飛馳過來,馬背上抱下一具血肉模糊的身體。他不知道她曾經緊張到徹夜不眠,一遍又一遍翻檢文書,忍受各種傳言的折磨。不知道她曾經躲在被子裡流淚,而後用冷水將淚痕拭去,連諄諄都不教看見。她也嘗過一回從生到死,死而復生的滋味。她從不知道自己會做這樣的事,所以他也不會明白。但是……也許他都明白。她疑惑着擡頭看他,而他也正好奇地盯着自己,似乎要看到她心底去,也似乎真的看出了什麼。
她忽然覺得無限委屈,展開手臂竭力去抱他。他的嘴脣如期而至,熱切地與她纏吻。
“別這樣,”一雙無力的手臂總算抵在他胸前,她略微掙開一點,道,“偷着給你吃了肉,又要……我這罪過可大了,還是等你好些吧……”
“你到底要怎樣!”他有點惱怒。
她有點茫然,忽然見他那張清秀的臉龐如抹了胭脂一般緋紅,竟然好笑起來,咬牙推開他,“我又跑不掉的。”
他亦覺乏力,只得放了手。
“你捱打那一回,我就知道了。”他朝着牆壁悶聲道。
她不敢應聲,忙收拾了手爐杯盞,急急
忙忙往外走。走過廊下時被雪水一滑,把杯子跌了個粉碎,便有值夜的宮人喊着“娘子仔細腳下”,衝過來撿瓷片兒。她默默退開,袖着手站在捲棚下發呆。
這時雪下得更大了,庭院中的積雪約有尺厚,廊底茶花、枝上松針、門前獸首、檐角仙人皆隱隱不見,天地間唯有無瑕的一片白,茫茫然不知何處是盡頭。看得久了,眼目昏花,只覺天亦不是這個天,房子也不是這個房子,渾然一個玲瓏剔透的琉璃膽瓶孤懸於塵世之外。
瓶中這可數的幾尾小魚兒,楊楝,還有她自己,全都被不知什麼人封入這方寸之境,那些隻言片語,些些傷感,點點笑意,戀戀怨怨,生生死死,全都只在這水晶壁上兜轉來回,一絲兒活氣透不出去。那青玉一般深沉幽謐的天穹上,不知是什麼人一雙巨眼,冷看着琉璃瓶中的小把戲,不言不語。忽然他從袖中伸出一根手指,將瓶子輕輕撥倒,於是天傾地覆水橫流,一捧清泉化作飛雪四散而去。魚兒還未看清發生了什麼事,就白白枯死了。
遂又想起他寫過的幾句話“驚心草木皆兵,舉目椿萱何在,累累如喪家之犬,圉圉似涸轍之魚”。他說他“不愛下雪”,她這時忽然就明白了。雪夜教人勘透孤寂,這孤寂永無破解之徑,正如這完璧一般的雪地上連一個足印也看不到。生是生在這裡,死也走不出去,誰不是涸轍之魚?
抱着手爐又回暖閣裡,見楊楝躺在牀上似是睡了,錦被未展,氅衣還裹在身上,不知是賭什麼氣。又只得上前替他寬衣蓋被。
他自然並沒睡着,亦懶得說話,只閉着眼由她服侍。忽而暗下來,被底一縷微涼,像是有隻貓兒趁空鑽進來,軟軟糯糯的一團,挨着他的背取暖。“阿楝……”她支吾道,“進去些,讓點兒地方給我睡。”
“裡頭空得很,自己爬進去。”他含糊道。
她試着從他身上翻過去,被他一把拖進懷中。
“小心你的傷口。”她在他耳邊輕聲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