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太微這一向都不回虛白室,夜間只在內室榻上和衣而寐,備着楊楝要人端茶倒水,又或是被夢魘住了出汗,也要及時替他擦洗更衣,防着天冷受涼。如此日夜折騰,原不覺得累,及至他一日日精神見好,她倒漸漸困頓不堪,晚間便說要挪回虛白室去。
楊楝自然不肯放她走:“那邊的屋子靠水,本來就涼,又不能燒地龍,怎麼過夜?”
“你不是一向最怕人吵,房裡不許留人嗎?”她奇道,“先時病着不能離人,如今也……”
“我不怕吵。”他皺眉道。
“你不怕我還怕呢。”她哀告道,“你且讓我睡一個好覺再過來。不然累死了我,誰服侍你?”
“你留在這邊睡,我不吵你就是。”
琴太微拿他無法,只得留下。他連着安生了兩個晚上不曾叫她,她心中反倒疑惑起來,捱到第三晚,果然被杯盞碰撞的聲音驚醒了。
“做什麼呀,”她半支起身,迷迷糊糊問道,“可是要喝茶?”
“喝過了。”他蹣跚着挪到她的臥榻邊,“你要不要?”
她果然有些渴了,見他手裡還有半杯茶,便伸頭湊過去一氣喝盡,才催着:“快回去躺着,誰讓你下牀的?”
他卻不走,只道:“醒了睡不着,你陪我說會兒話。”
她掙扎着爬起來收好茶杯,回頭見他已經坐到了榻上,只得過去替他圍好被子。
“一直想問你來……”他說,“你薰的什麼香?被子裡的味道這麼好聞。”
她抱怨道:“我怕冷,榻下藏了個熏籠。天天這麼薰着,豈有不香的,都快變成一塊燻肉了。”
他呵呵直笑,便說要嚐嚐燻肉的味道。她自然不肯,連聲叱道“沒有肉吃也不能咬我”,廝鬧一回,到底被他撲住,輕咬了一下耳朵。她羞惱不堪,搶過被子就鑽了進去,把自己裹成一個春捲。正要攆他走,卻聽他忽然換了正經腔調,問着:“那麼熏籠裡又是放的什麼香?”
“病了一場,越發糊塗了!”她咬牙道,“還不就是你自己每日用的鬆窗龍腦香。”
“不是吧……”他疑惑道,“我覺着大不同
。”
“怎麼不是?你要不嫌麻煩,掀開熏籠看看就知道。”
“鬆窗龍腦,香氣冷如冰雪。”他說,“我聞到的香味卻不是那樣,帶點花果的清甜,有點像桂花糖蓮子羹的味道。”
她努力嗅了嗅,並沒有覺出他所說的區別來,還是那個清冷入髓的鬆窗龍腦。正疑心他是不是真的餓了,又聽他說:“莫非香氣在你身上走了一遭,變得不同了?”
他的聲音忽然低沉模糊,她覺得不妥,連忙爬起來,把被子一卷拋給他:“既然喜歡這味道,被子就讓給你了,快快拿回你牀上去。”
他猶豫了一下,頗不樂意地披了她的被子走了。她瞪着眼在榻上躺了小半個時辰,才覺得冷極,只好起來去他牀上找被子。他卷着她的被子睡着了,脣間微有笑意,似乎好夢清長。她癡癡地看了一會兒,忽然覺得房中明亮得有些奇怪,窗紙透白,更鼓卻只敲了三下。
踮着腳出門窺看,只覺寒氣拂臉,清輝映目,天地間飛舞的盡是細細碎碎的銀白星子。原來是今冬的第一場雪,已經落下來了。
“外頭是不是下雪了?”
忽聽見他在裡面問話,她連忙掩上門,鑽回暖閣裡:“飄了些雪星子,你怎麼知道的?”
“聽見的。”
“盡是胡說。”她嗔道,“雪落在地上,一點聲音也沒有的。聽風聽雨倒也罷了,自來就沒有什麼聽雪,你又從哪裡聽了來?”
他在被子裡嗤笑:“你也算讀過幾本書,竟不記得王黃州有句——白紙糊窗堪聽雪,紅爐着火別藏春。雪怎麼就聽不得了?”
她屏聲聽了一會兒,果真聽見窸窸窣窣的微響,似小風穿林,又似有人隔牆竊竊私語。想來新雪溼潤,一點點打溼了窗紙。
“我不喜歡下雪。”他喃喃道,“小時候天一下雪,就哪裡都去不得,只能在書房練字,愈發像坐牢一樣。”
她俯身掖了掖帳子角:“快睡吧。”
這場雪卻是極大,到次日上午還未停歇。鄭半山頂着一頭鵝毛似的雪片兒過來請脈,換完敷料,寫好方子,冷不防說一句:“琴娘子也憔悴了,想來這些日子十分
勞累。”
“鄭叔叔言重,我還好。”琴太微覺得他意有所指,頗感羞慚,俯身爲楊楝繫上衣帶,便捧着水盂手巾慌忙走開。
鄭半山往來於各宮之間,也會趁着診病時機將要緊信息告訴給楊楝知道,出門時卻見琴太微裹着披風立在廊下,像是等了他許久,遂笑道:“殿下已無大礙,斷骨長得挺周全的,傷口也沒有潰爛。如今只是久臥體虛,只消安養些時日,到過年時必然痊癒。琴娘子大可放心。”
琴太微點頭致謝,又道:“我送叔叔一程?”
“天冷路滑,不敢勞煩。”鄭半山道,“娘子面色不佳,我那裡合了些八珍益母丸,回頭讓人給你送一些來,每天用溫水送服一劑。”
“殿下可吃得這個?”琴太微又問,“瞧着他比先時瘦了許多。”
“他倒不必,給他開的湯藥儘夠了。八珍益母丸是婦人藥,於他反倒無益。”鄭半山道,“你先時受過幾回傷,雖然不曾落下病根,到底傷了先天元氣,須得好好調養一番,免得將來妨礙生養。”
琴太微不知如何應答,垂着頭滿面緋紅。
鄭半山搖頭笑笑,遂另提話頭:“還有樁事情,好教你得知,沈女史現已位列淑女,來年開春便冊封康王妃。”
“竟是她。”琴太微驚道,“怎麼會選上她?”
“沈女史一向深得皇后提攜,”鄭半山道,“選她不算意外。”
琴太微又問:“纔剛出了大長公主喪期,就要爲康王辦婚事了嗎?”
徐皇后爲康王選妃之事拖延良久,一旦定下人選則片刻倒是不曾遲疑。一想到沈夜非但不能出宮還家,餘生還要伴着一個癡兒度日,琴太微心中竟有些沒來由的愧疚。不知她是否當真願意,然而願意不願意,何曾能由她自己說出口。
“福王那邊大局已定,康王的事也就不便再耽擱。”鄭半山道,“皇后護子,定會加倍厚待康王妃,你不必爲她擔心。”
“這個我倒是從來不曾擔心。皇后即便是待我們這些尋常宮人,也都仁善如同慈母……”琴太微悵然道。
鄭半山眯着眼睛瞧她,對此話不置可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