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衆們見徵王帶着一名內侍過來,亦不甚在意,只道他是過來巡視的。楊楝上了一支香便踱到一旁,琴太微旋即跟上,對着棺槨認認真真磕了三個頭,忽聽見楊楝道:“我去後面看看,你在這裡守一會兒,別亂走。”
她原指望他陪陪自己,卻見他一側身從後門出去了。她呆立了一會兒,見火盆在側,又取了一掛紙錢,邊扯邊燒,忍着哭聲暗暗抹淚。這番舉止落在旁人眼中,自是極爲怪異,便有人上前勸道:“小公公如此厚意,不知……”
她手中一震,整掛紙錢落入火盆中,驟然騰起三尺赤焰。靈堂乍然明亮,隔着獵獵的星火塵煙相看那人,一時如入阿鼻地獄。
穿過光明殿東邊的一處院落,楊楝尋到一間禪房,徑自推門進去,房中空空如也。正在躊躇間,忽聽見背後有人輕聲一笑,回頭一看,輕袍緩帶的鄭半山立在門口含笑望着他,白髮有如夜半飛霜,身後一個小內侍還提着一桶新鮮泉水。
“這永寧寺有何玄妙好處,”鄭半山道,“竟值得殿下秉燭夜遊?”
楊楝搖頭道:“鄭先生別取笑我了。先生的玄妙我尚且百思不得其解,哪有心情夜遊?”
自中秋節以來,楊楝每每使人與鄭半山暗通款曲,想要探知那個扮演《洛水悲》的戲班背後有什麼機關,鄭半山那邊卻是含糊其詞。連馮覺非也只是說,鄭公公使他找幾個穩妥戲子進宮唱戲,他便叫和秀姿尋了一個相熟的戲班,內中情由一概不知,如今戲班子被一股腦兒拘住了,連他也懊惱得緊。
“殿下不都猜出來了嗎?何須再來求證。”鄭半山笑道。他催着小內侍煮茶待客,一邊快速察看周圍情形,旋即掩上房門。
楊楝道:“寫那出《洛水悲》的汪道昆,他有一個同宗兄弟汪太雷,是福王的授業師父之一。戲班子的人在東廠招供了,說演洛神的那個戲子上臺之前,有一個宮人曾跑到後臺去看她,想來那把假扇子是
被那內官換下的——現已指認出那宮人在太后名下,一向與賢妃交好。至於福王念出的那兩句應景詩,是他的伴讀暗中教給他的,連同之前應詔詩,也是伴讀代筆。這個伴讀內官名叫何足道,內書堂出來的人。我猜,先生您大概也認得他。”
鄭半山微微頷首,算是默認了,卻道:“司禮監問出的這些結果,可是周公公告訴殿下的?”
楊楝不置可否,道:“汪道昆其實是湊巧吧?伴讀的小內官是早就安排下的。只是連太后身邊的宮人亦能買通,倒真令我意外。鄭先生布得好局,環環相扣,每一條罪證都指向福王,只是……皇上憑一時激憤或者會處置福王,稍一冷靜下來,他還會相信嗎?”
“縱然他只信到五分,也要當十分來信。”鄭半山道,“賢妃母子討好徐氏,皇上一向就不滿。何況他一心想立三皇子爲儲,卻因福王這個庶長子橫在前面。如今送上門來的機會,他豈能放過?”
“然則他們畢竟是親父子……”楊楝道,“而且,太后必定是不信的。”
鄭半山不可覺察地笑了笑,道:“殿下不必擔心。再說,皇上自會和太后去較力。”
楊楝想了想,道:“賢妃爲了求娶徐三小姐,曾設計謀害過我……只是於我也算正中下懷。我原想着讓楊檀娶了徐三小姐,再遠遠地離京,也就是了。”
“福王一旦與徐氏結盟,便還有翻盤的餘地。徐氏手裡捏着這個庶長子,底氣也就更加充足。”鄭半山不以爲然道,“殿下支使馮覺非他們掀起朝議,在立儲一事上大攪渾水,是爲的什麼?難道只是想讓福王暫時離京就了事?”
楊楝笑着搖頭。
“臣沒有提前知會殿下,還請殿下恕罪。”鄭半山道,“只是這樁事情殿下宜置身事外。目下看來還好,皇上教殿下出來辦理大長公主喪事,便是對您還算放心。”
“這個我明白。”楊楝笑道,又客氣了一句,“卻
是讓先生費心了。”
“原是臣分內之事。”鄭半山閉了一會兒眼睛,忽道:“別的倒也罷了,只是何足道這孩子從小就穩妥內秀,甚是可惜。”
“何足道。”楊楝笑道,“既然早就給他起了這麼個學名,此時就不用再說可惜了……”
“說的也是。”鄭半山道,“這回替太后出來送靈,遇見從前帶過的另一個孩子跑出來給臣磕頭。這也是個聰明有肝膽的,年初爲一樁小事將他貶到皇陵。臣看他熬了大半年,性情收斂許多,大有長進了,便有心再帶他回來。臣想將他送給殿下,若他將來能爲殿下助力一二,就算沒有白費臣一番栽培了。”
楊楝不覺一訝,竟本能地想要推辭。鄭半山擊掌兩下,小內侍立刻端着新煮的清茶進來,叩首問安、倒茶捧巾,舉止如行雲流水。楊楝嚐了嚐茶水,連聲稱讚,又見那小內侍眉目恭順,便問其姓名。小內侍答曰:“姓徐行七。”
鄭半山意味深長地笑道:“他從前伺候過琴小姐,頗爲勤謹。”
那小內侍眼神極快,已跪在地上謝恩了,又懇請他賜個學名下來。
“就叫徐未遲。”他勉強道,“有錯則改不爲遲。”
聽見這句話,鄭半山不覺聯想往事,望向楊楝的目光中閃過一線淡如晨霧的哀涼。
回到光明殿上,琴太微竟不知去向,棺木前空無一人,火盆餘煙冉冉不絕。楊楝大驚,忙問左右,守靈僧人指向殿外。他追出去看,只見她站在殿外古碑下張望,晨風鼓起貼裡的衣襬,飄飄如白蝶。此時天色將明,殿前香菸如霧,隔着煙氣似可見一個披麻戴孝的人影穿過柏林,匆匆出了院門。
“那是誰?”
“曉霜。”她被他嚇了一跳,不假思索地答道。
那人背影纖細嫋娜,看來是女子。然而他心中的狐疑卻並沒有一絲減輕。她愁眉不展,目光閃爍,似乎頗爲後悔剛纔說了那個名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