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那梅月甫一來到, 便撂下一句狠話,令二王子放棄王位。二王子聞罷此言,大爲震驚, 只見梅月素來謙恭有禮之態已是不復存在, 此番更說出這等大逆不道之言, 逼他讓出王位, 真真令人難以置信。隨即一發嚷出口來:“你是何等人也, 不過區區一介幕賓,亦敢犯上妄議,教訓本王?”
梅月聽罷這話, 毫不爲所動,不過冷笑一聲, 隨即伸手將面上骨牙面具摘下, 露出隱藏許久的真面目。那二王子見罷眼前之景, 已是目瞪口呆,便是素來最善謀略的他, 亦難以相信眼前之景,擡起一手,顫顫巍巍地指着跟前之人說道:“什、什麼?你、你便是梅月?!一直以來,你皆是隱瞞此身份跟隨在大王兄身畔出謀劃策?!”
那梅月又將骨牙面具戴上,一面答曰:“曦曜自是知曉我之身份, 他乃惟一知曉我真實身份之人。”
二王子聞言, 仍是自顧自搖首說道:“我、我不相信, 你不過一女流之輩, 爲人素來與世無爭、善解人意, 何以竟有如此謀略手段?”
梅月聽罷對曰:“哼,這豈非正是爾等平素小瞧了人?疏忽大意, 最終不過爲其所敗,公雅,你不會不知此理……”
二王子又道:“你既是這等身份,彼時爲何要取大王兄性命?爾不過一深宮女子,又如何能斬殺我國第一武士?”
梅月聞問冷笑一聲,本不欲回答此話,然遲疑半晌,仍道句:“曦曜之死乃我無心之過,我本無意取他性命……”說着又將話鋒一轉,“如此豈非幫了你大忙?你本便欲趁他戰敗之時殺他篡位。”
二王子卻嗤之以鼻:“你謀劃這許久,我斷不可能相信此乃你錯手之失!你此番竟欲令我放棄王位,便知你早生異心,圖謀篡位。然事到如今,即便你有那篡位之心,王位亦斷不會輪到你頭上!”
梅月則嘲道:“你信與不信又有何要緊?只如今你早已失勢。公雅,我亦嘗給過你機會繼承王位,然你卻較我想象的更無本事。你素來對曦曜多番鄙薄,然如今觀來,身爲一國之君,你竟不及他遠矣。你自詡多謀有智、算無遺策,鄙夷曦曜有勇無謀,多逞匹夫之勇,然你卻遠無他爲國爲君之擔當。他至死之際,所做所爲皆是爲實現先祖之志;爲實現我族稱霸大陸之雄心,敢於逆天而爲、無所畏懼。他與望鶴之爭確爲他失敗之因,然亦是因了在他眼裡,望鶴乃是實現他霸業最大之障礙。而你雖素曉趨利避害,卻惟爲自己;雖算無遺策,卻少不折不屈之志;雖多謀多斷,卻缺膽少擔。欲掌一國之權,卻不願擔一國之責,如此豈是爲君之道?”
二王子聞此言中的,不禁惱羞成怒,怒而斥道:“爾不過一女流之輩,如何知曉甚是爲君之道?休想對我說三道四!此番莫要以爲我失了這王位,你便能夠爲所欲爲,我若無法登上大寶,你亦無法!且待我將你害死曦曜之事公之於衆,你於朝堂之上可還有立錐之地?……”
梅月聞罷這話,不過淡笑道句:“若你膽敢將此事公開,我亦不懼告知衆元老你於西門狙殺曦曜、拒不接應之事,屆時你我誰亦莫想脫開身去。”
二王子聞言一時語塞,憶起在謀害大王子一事之上,自己與梅月根本便是一丘之貉。彼時適或正是因了她手刃大王子,方尋了自己這一正蓄意篡位之人合謀,遂若是將梅月告倒,自己亦無活路。念及於此,二王子麪上仍是強作鎮靜,冷笑着說道:“此番你休想得逞!這王位我亦不稀罕了它,沒了它,倒落得自個兒乾淨。便是我不登大寶,在我之後尚有老三老四,個個皆較了你更名正言順!”
梅月聞言只笑曰:“老三老四?哼,如此你可願與我賭上一賭,這大寶之位,最終花落誰家?”
二王子聽罷這話,忽地靈光一閃,似是了悟了什麼:“……彼時挑起老大與老三相爭之人,莫非是你罷?”
梅月聞問則道:“你之猜測全不在理,令他二人相爭之人非我,乃是天意。”說罷亦不等二王子答話,就此轉身,揚長而去。
另一邊,對了這大陸之風雲變幻,三王子與朌坎二人卻是全然不知,此番他二人正值久別重逢,正是難捨難分。二人與雲永進宮辭別國主釐琮,歸還法器,道謝再四。隨後出了王宮,前往鎏金錯落與釐璦辭別,彼時正見她立於那爐火跟前鍛造生鐵,神情與之前無甚兩樣,方覺安下心來,遂亦不多言,僅道些珍重感激的話語。之後三王子本欲與當初的梟陽厭火國同伴道別,卻得知他們趁自己前往幽都之時已離開夸父國,只得罷了。之後待到朔月之日,朌坎召喚出鳳凰,只道是此番離開巫咸國已久,欲就此先回靈山探視一回,順便在自家爹孃墳邊,替朌艮並煋先生造衣冠冢。
不多時候,三人乘鳳凰到達靈山腳下。再到此處,朌坎只見靈山之下仍是靈蛇遍地,人羣熙攘,似是無論過去多久,此處皆是與從前一般的風景,脫離了時序之流轉,不爲此間任何人事改變,自始至終冷眼旁觀世間百態與世事變遷。思及於此,朌坎不禁感慨萬千。
此番三人慾先行替父母上了墳,建畢衣冠冢,再行上山。先往集市上沽酒,朌坎便又憶起自己頭回遇見煋先生之時,正是自己爲祭拜父母而來此沽酒,心下不禁又起了許多感傷之意。待行至那酒肆,方又覷見酒肆近旁的自家舊屋,無端地憶起自己早逝的兄長並雙親,不知不覺間眼眶便溢滿淚水,懸於其上將落未落。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淚,回想自己命喪之前正是爲報家仇,方召喚出蚩尤,此番身死,倒不知這仇隙下場如何。徑自止了腳步,轉身往自家舊屋之中而去,入屋中取出幾樣衣物,抱在手中,方又出來。
三王子見朌坎出來後神色有異,開口問道:“出了何事?”
朌坎垂首,將面上神情隱於陰影之下,沉聲問道:“在那之後,大王子如何了?……”
三王子聞言,不知朌坎何以忽地提起此事,然轉念一想便又瞭然,他自是將彼時下令開啓巫咸國結界的大王子當作始作俑者,將父母並兄弟之仇皆算在大王子頭上,彼時雖突破至聖宿階,亦是大仇未報身先殞,遂此番念起,方問出口來。三王子即答:“大王兄正是於蚩尤之亂之中喪生……”說到此處,三王子便閉口不言了。
朌坎聽罷此信,心下生出些許幸災樂禍與大仇得報的快意,然較了從前多次想象的快慰卻是淡了許多,方知自己經歷一回生死,許多曾以爲是難以釋懷、刻骨銘心之仇恨,皆不過是過眼雲煙。報與未報,到頭來又有何區別?自己仍不過是世間渺小之存在,日升月落,春秋代序,世界不會因了其中渺小之自己,而生出任何改變。何況便如孟婆嘗對自己所言,萬千生靈待生命到頭,無不是魂入地府,最終不過是從她手中接過孟婆湯一碗,將身前萬事拋卻,便連執念本身,亦是轉瞬即逝。而回想自己經受萬年魂靈撕扯之苦,而終能於枉死城中生還,支持自己保留最後一絲記憶的,不過是心底對三王子的愛意罷了,沒有這超乎仇恨之上的情意,自己大抵早已灰飛煙滅。
思及於此,朌坎忽覺心下釋然,默默扯住身側三王子手臂,深吸一口氣,最後道聲:“罷了。”
三人旋即買了祭酒並香蠟供奉之物,重又回到那片山坳。此番朌坎立於此處,遙望腳下那處淺水之窪,憶起自己彼時正是從那裡掉落入這個世界進而開啓這段人生,回想起來,似是昨日之事。孰料在那之後,已過去了許久,發生了許多事。
隨後行至那山坡之上孤獨的兩座墳塋之前,朌坎將之前購買的供奉擺上,燃起香蠟,持香叩拜一回。三王子與雲永亦一道隨禮祭拜。之後朌坎方召喚出土鍬等物,親手挖掘埋葬的坑穴。三王子云永亦自請相助。不多時候,便掘出兩個深坑,朌坎方棄了土鍬,將從舊家之中攜來的朌艮的舊日衣物埋入其中,待填了土,又召出一木板,上書“先兄朌艮之墓”,樹於墳前。隨後便焚香拜祭,口中禱祝道:
“哥,彼時你是爲救我命喪,你是這世上除卻殿下待我最好之人,我本欲與你相伴終身,誰知中途出了這事,令你獨步黃泉……你去之後,我時常憶起我二人拜入靈山之前你勸我之言,你道是你不欲報仇,只欲與我一道過日子。若是彼時我從你之言,是否便不會將你捲入這場紛爭之中?大抵你亦不會喪命,哪像如今我便是連你之屍身亦尋不回來……這樣想來,還當真是悔不當初……”如此說着,朌坎不知不覺已是兩行清淚滾下腮來,徑自抹了眼淚,方纔接着說道,“如今看來,我欠你許多,我一命大抵亦不夠償還我虧欠你的……彼時你爲大王子設計抓獲擄爲人質,又爲救我被黑衣人射殺,如今看來我亦未嘗真正替你討回公道,你去得委屈,我對不住你……”說着將手上三柱香插於墓前,又拾起一摞紙錢焚燒,“沒有什麼可替你做的,只願你去了陰曹地府,不缺了銀子花費……”說到這裡,又似憶起什麼,話鋒一轉,面上露出些許苦笑,“我亦算死過一回,往那地府幽冥走了一遭,然卻並未在那陰司見到你之鬼魂……你一生良善,怕是隻雞亦不忍殺害,較我又去得更早,想必閻王念你之陰德,早令你來世投一好胎;不似了你兄弟我,作惡多端,活受了數萬年之刑……只不知你路過奈何橋之時,可有稍加駐足,念想你兄弟我一回?……不過你一世過得短暫而辛苦,大抵亦不會留戀,就此毅然決然地再入輪迴,重新來過……”說到此處,只聽朌坎嗓音輕顫。
一旁三王子不忍見此,蹲下身來,一把將朌坎攬進懷裡,勸慰道:“斯人已逝,你需得節哀順變,勿致令哀傷腑臟……”
朌坎默默搖了回頭,示意自己無事。隨後方轉向第二個深坑,將煋先生素昔穿戴的草鞋草帽埋入其中。填土樹碑,隨後朌坎召出兩隻酒觥,注滿美酒,供奉於墳前,口中只道:“你救我一命,我無甚可報答你的,知你素愛美酒,便沽來祭你,只不知你下了黃泉,可還能飲這美酒……”
雲永見朌坎說得傷感,便開口問道:“據聞這狌狌乃是朌坎大人之契約獸,亦非是絕無僅有之物,大人若是不捨,大可再行召喚,與之訂立契約,便不懼其不從大人之令……”
朌坎聞言則搖首對曰:“想來我這人有些邪煞,跟隨我之人皆無甚好結果,再行召喚而來,怕是又將連累一條性命;對我愈忠心耿耿,我心上便愈發過意不去……”
雲永聽罷這話,方纔不言語了。
三人祭拜完畢,各個墳前皆燒了紙錢,方收拾器皿,以便就此上山。不料正值此時,三王子忽地立起身來,往那山坡之後望去,神色緊張。未及朌坎開口詢問三王子出了何事,便驟然聞見一陣密集的腳步聲傳來,三人亟亟立起身來,轉眼之間,便有密密麻麻的人圍攏上來,而那爲首之人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