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接連目見兩名刀槍不入、銅頭鐵臂的巨人倒地斃命, 大公主並四王子皆震驚不已。轉頭望向箭射來之處,只見一人正手持弓箭,策馬而來, 正是三王子。又轉頭望向那手持畫戟、踏於巨人屍身之上那人, 不是雲永又是何人?
二人見狀大喜:“望鶴(三王兄)!”
只聽三王子高聲說道:“大王姊、四弟, 那蚩尤巨人的唯一弱點正是眼球, 刺破眼球便可擊殺, 其餘各處俱是刀槍不入。這幹巨人無惡不作,殘我百姓,此番務必將之一併剷除, 一個不留!”
他二人本一籌莫展,聞罷此言, 只如撥雲見日一般, 喜不自勝。四王子從大公主手中接過包裹, 一把將布匹扯開,只見包裹之中正是那柄句芒神弓。四王子大喜, 隨即從雲雙手中接過箭筒背於肩上,朗聲對曰:“王兄之言甚是!”
隨後只見四王子拈弓搭箭,對準不遠處的一名巨人雙眼,將拉弦之手一放,兩支矢箭如流星劃過半空, 正中那巨人眼窩, 巨人隨即斃命。
另一邊, 大公主亦指揮軍中衆弓-弩手, 五人一組, 分別對抗一名巨人。而三王子、四王子並雲永則各顯神通、各展身手,不多時候, 便見之前尚還耀武揚威、刀槍不入的巨人便接二連三地倒地身亡,因巨人倒地而引發的地動山搖般的巨大震動亦接連不斷地傳來。
見罷巨人越來越少,衆人止不住喜上眉梢,惟三王子隨着巨人倒地而眉頭攢蹙,且愈皺愈深。自他來到此地伊始,惟沉默擊斃巨人,對了朌坎之事,他隻字未提。
而那道路中央正坐於修蛇之上的朌坎見罷此景,終是沉下臉來,隨即從修蛇頭上立起身來,高舉法杖,渾身靈力運轉,精魄之上紅光大盛,將此地照得一片通亮。
大公主見狀,大喊出聲:“不好,朌坎似欲再行召喚,需制服他,方爲上策!”
四王子聞言,隨即轉身面對朌坎,從一旁接過一支金鏃箭,搭上句芒神弓的弓弦,對準朌坎左胸之處,張弓如滿月。一旁三王子見狀,忙不迭開口欲阻止:“四弟,且慢動手!”
然話未道完便爲四王子打斷道:“王兄,那人已不是朌坎,而是我軒轅一族之仇人,魔王蚩尤!”
話音未落,箭已離弦而去,三王子亟亟轉頭,目光追隨箭矢望去,只見立於修蛇之上的朌坎一動不動,不閃不避,見矢箭射來,惟擡起空着的一手,從那手中,一道罡氣應運而生,形成一圈屏障,與那射來之箭兩兩相撞。卻說這金鏃箭乃王族特製,本已不凡,再由神弓射出,威力自是不可與凡兵相提並論,與朌坎所運護身罡氣相撞,並未就此斷裂,兩廂力量極強,於半空之中相持不下。
三王子見罷此景,只覺心臟似懸於一線那般,直至此時,他亦不欲見到朌坎受到任何傷害。而四王子見此番便是強如朌坎,一時之間亦難敵神器之威,遂欣然道句:“此法或可有效!”
見此番射來之箭不同凡響,朌坎亦微微蹙眉,口中道句:“愚蠢!”隨後擡起持着法杖之手,口中拈訣,只見紅光大盛,那護身罡氣隨之金光一閃,一聲鏗鏘之響,便將那金鏃箭彈開,飛出老遠。
之後朌坎似是爲此箭所惱,再不復之前淡然,再度拈訣召喚。
此番一旁大公主率先叫出聲來:“不好!朌坎還欲召喚!”
只見伴隨着一聲聲兇獸怒吼之聲傳入耳際,周遭憑空生出鑿齒、大鳳、封豨與饕餮四大凶獸。
傳說之中饕餮正是蚩尤頭落而化,有首無身,口大如盆、嘴生虎齒,專好吃人、貪婪兇殘。那饕餮如山般襲來,但凡抓住之人皆往口中塞入,一時之間,只見口中鮮血直流、血肉橫飛。
鑿齒生着獸頭人身,口長象牙,手持銅盾,將腦袋往前一頂,兩邊尖牙便將人刺出兩個血窟窿;手中銅盾一掃,周遭一隊士兵便紛紛倒地。
又見那鷙鳥大鳳,身形龐大、性極兇悍,一展雙翅,遮天蔽日,振翼而飛,大風忽起,風力極強,竟將道旁大樹颳得連根拔起,處處莫不人仰馬翻。
又有封豨,生得野豕之形,本居於水澤之中,爲司雨之神,性貪婪,所到之處,淫雨無度。此番那封豨現形,此處登時陰雲密佈,大雨傾盆。衆軍被淫雨澆得東倒西歪,莫不尋了那山石之下避雨不迭。
此番四獸逞兇,周遭衆軍士再無膽敢近前之人,紛紛退往一旁,恐平白命喪。四王子護住大公主退往避雨之處,卻見那大道中央,蚩尤對面,惟三王子佇立雨中,不閃不避,任淫雨從頭澆下,將他渾身淋了個溼透。他雙眸緊閉,擡首仰面,任由冰冷的雨線澆於面上,似是對虛空之物喃喃說道:
“這便是你欲見到之景?”
“血流漂杵、命如草芥……”
“你於這土地之上所造之孽,只如修羅地獄重現,天亦難容!”
“此乃生我、育我之地,我既爲中土之民,自當以己之命守護此地此民!”
語速雖緩,語氣甚堅,道完此話,三王子復又睜眼低下頭來,直視對面的朌坎,再度開口:
“此番便由我親手了結此事!”
隨後三王子向一旁伸出手去,說道:“四弟,將句芒神弓遞來。”
四王子聞聲,隨即將手中神弓扔向三王子,大公主見狀,喜道:“三弟手中尚有祝融神矢,此番神弓加神矢之力,定能一舉誅殺蚩尤!”
三王子擡手接過神弓,另一手從隨身箭筒之中取出那支祝融神矢,緩緩搭上弓弦,將箭頭對準對面的朌坎。
“我未曾想過,有朝一日,會將箭頭指向你……”
“……我以爲,你我二人會永遠攜手相伴……”
而對面的朌坎見罷此景,仍然面無表情,甚至未嘗如之前四王子攻擊他之時那般擡手運起護身罡氣。惟靜靜佇立於修蛇之上,淡然回望着三王子,只眸中閃過幾許波動,如真如幻、曖昧不明,彷彿鏡中之月、水中之花,只是一閃而逝,復又平靜如水。
然正是這般場景,令三王子挽弓之手不禁顫抖,心如刀鉸,宛如窒息。而本安靜棲息於三王子懷中的阿蚺似是有所覺察,亦飛快地躥出衣襟,一股腦兒地纏上三王子手臂喚道,欲勸阻:“殿下住手,主人雖爲蚩尤附身,然到底仍是主人之軀,若殿下以神器之力殺之,主人惟有神形俱滅一途!……”
“……”隨後惟聞一陣抽氣之聲混合着沉重的呼吸聲傳來。
見三王子一動不動,斷然不肯停下之狀,阿蚺索性張口,猛地咬住三王子手臂,死命咬住不放。然因了失去朌坎靈力支持的阿蚺惟有鱔魚那般大小,更非毒蛇,不生牙齒,遂那咬合亦是不痛不癢,便連傷痕亦難留下。
阿蚺曾道它是少年的顯性人格,時而沒心沒肺、衝動莽撞,時而又堅定執着、無所畏懼,卻對自己全心全意、始終如一。只如今,卻由自己親手結果少年的性命,這個對自己最好亦是自己深愛之人……
念及於此,三王子頓覺宛如渾身力氣便要喪失殆盡一般,只不知支持自己站立於此的到底爲何物。
曾經定前盟約終身,哪知生離死別今日現;
心慘慘,神思昏昏;
千迴百轉愁腸斷,拉弓之手難擡動。
眼前兜兜轉轉、循環閃現的,俱是距離之後,那張早已烙入靈魂的熟悉容顏:
尚記取豫城西南的樹林,將自己從梟陽人手中救下的少年,輕輕拈訣,化去自己身體的異狀之時,治癒之術的暖流熨帖而過的溫度;須念及出海尋藥,浮島之上並肩談心的少年,同對青空碧海,共看浪起漣漪,令自己頭一回敞開心扉,訴說自己深藏於心的志向與渴望;難忘懷月夜之下、黃池岸邊,少年小心翼翼的期許;永惦念商星之下、盼水之畔,少年滿面羞澀、細若蚊蠅的告白……
時至今日,他方纔恍然醒悟,與少年相識的時日不長,然而二人相處的日日夜夜、每個細節,卻無不刻骨銘心,剜魂鏤魄。
情深復如許,平生始自知。
“在此世間,你是第一個告訴我,我所有之異族血統乃是好事,令我不自覺對你敞開心扉……”
“你曾與我道,欲以身相許,我不知慣常嬉鬧無常的你是否是一時戲言,然我聽在耳裡,從來深信不疑……”
“在臷國之時,煙花之聲未嘗遮蓋你告白之聲,你不曾知曉,那一刻,我有多麼感念欣喜……”
“抑或你亦不曾知曉,較你更早之時,我便已淪陷,情不能自已……”
“亦正因有你相伴,我方能走到今日……”
“……”
不曾知曉,你我之間,已有這許多過去……
然而張弓面對這如昔之顏,心中尚念舊日之緣,不堪回首、不勝黯然……神矢離弦的一刻,三王子只覺從天而降的冷雨宛如鋼針一樣,扎進自己的每個毛孔,將身體的每個細胞攪得千瘡百孔、心臟滿目瘡痍。
曾道情深生死許,哪知今日陰陽分。
“黃池之畔,我嘗許諾下一回定由我護你,不拘天涯海角、碧落黃泉……”
“靈山之上,我嘗許你同回故國,一道於列祖列宗之前互許終生……”
“只如今,素昔舊盟俱不在,獨抱長恨兩茫茫……”
“我爲除去蚩尤,不得已爲此;此生此世,我永不原諒我自己!”
祝融神矢直直貫入少年左胸,毫無障礙,少年甚至未曾運起護身罡氣稍加阻止,便那般任神矢當胸而入,自始至終,面色淡漠,惟悶哼一聲,血染衣襟……
畫面宛如靜止一般,四大凶獸隨即消失不見,連同地面被剿滅的蚩尤巨人屍首一道。大雨始住,雨過天晴。少年坐下的修蛇與咬住他手臂的阿蚺亦同時化爲烏有。在周遭衆軍的歡呼雀躍聲中,誰嘴角輕彎,笑得詭異……
他衝上前去,抱住從半空之中墜落的少年。至死之時,少年始終不發一語,惟直直注視着頭頂的他,與他身後那無窮無盡的蒼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