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傲細聽,果真傳出一陣吵鬧聲,而且是由隔壁廂房傳出的,那聲音略帶嘶啞,卻滿腹都是埋怨,具體說些什麼,倒是聽不清楚了。
過不多時,唐嚴提着一壺暖酒過來,面帶尷尬之色,叫衆人坐下,道:“內人正溫些下酒菜,大家不必拘謹,這裡不是國子監,喝喝酒暖暖身子,順道兒陪老夫說些閒話。”
沈傲、周恆落座,鄧龍倒是不湊這個趣,抱着手道:“我出去賞賞雪。”
鄧龍說着便旋身出去了;這種場合,確實不適合這傢伙,是以沈傲也不阻攔。
各自斟了酒,此刻的唐嚴比之在國子監更加和顏悅色,臉上帶着若現的笑意,當先道:“老夫這裡別的沒有,酒水卻是管飽的,哈哈……”他捋須暢笑:“就是開間酒肆,也足夠了,儘管喝,不需客氣。”
沈傲呵呵一笑,喝了杯酒,肚中涌出一股熱流,便聽唐嚴道:“你們在假日可曾讀書嗎?”
這句話問出,沈傲倒是面色如常,道:“偶爾看一些。”而周恆略顯尷尬,支支唔唔地連酒都喝不下去了。
唐嚴興致勃勃:“那好,老夫便考考你。”這個你字,自然是對沈傲說的,爲師者若說不偏心,那是斷不可能的,遇到周恆這樣的朽木,難道還要他們日日督促?讀書,畢竟不是用棍棒打出來的;反而那些肯讀書,有天份的學生,自然而然地受人器重,這是人之常理。
沈傲正色道:“唐大人請指教。”
這小廳靠着內屋,中間只隔了一條布簾兒,那布簾兒微微顫抖,隱隱有呼吸聲傳出。
沈傲的觀察最精細不過,心裡不由地想:“這布簾背後,莫非有人偷聽?”隨即一想,也即曬然,管他這布簾後是什麼人,和自己有什麼干係?
唐嚴沉吟片刻,道:“志士仁人,這道題如何破解?”
沈傲微微一笑,這一句話出自《論語.衛靈公》:“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意思是說志士仁人,沒有爲乞求苟全生命而損害仁德的,只有犧牲自己的生命來實現仁道。
這道題十分淺顯,是唐嚴用來試探用的,經義破題,其實既要考驗人的才學,只有讀通了四書五經,才能知道題目的出處和釋義;其次,經義更考驗的是人的敏捷能力,須知每一場考試,時間有限,因而迅速破題纔是至關緊要,一旦陷入踟躕,等到想到破題方法時,時間已經到了,縱然你是學富五車,破題、承題如何精妙,最終也只能遺恨出局。
沈傲略略一想,便微微笑道:“聖人於心之有主者,而決其心德之能全焉。唐大人,用這句破題可以嗎?”
唐嚴撫須一笑,連聲道:“好,這個破題倒是巧妙,你能這麼快破題,已是很難得了。”便不再問承題了,但凡能破題,那麼一篇文章就等於完成了一半,因而又笑道:“老夫再考校你,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如何破題?”
沈傲略略思索,便想到了出處,這句話也是出自《論語.衛靈公》,意思是“君子的遺恨是到死而名聲不被人稱頌。”
這句話出現在論語,倒是頗讓人不解,那豈不是說人不出名,終生遺憾了嗎?所謂人生在世,名利二字。一個“名”字,白了多少少年頭,流了多少英雄淚!可是這種話卻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一旦說出來,就令人難堪了。
老冉冉其將至兮,恐脩名之不立。這是三閭大夫屈原的恐慌。
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聞。其實這句話,恰是說透了後世儒生的心事,不過此話雖然切中了人心,可是願意將它念出來的卻是不多,念出了這句話,豈不是說自己沽名釣譽?爲名利而求取學問?
因此,這個題目是最難破的,要將一句讓人難以啓齒的話編圓了,而且還要花團錦簇,要爲這句話辯護,其難度可想而知。
沈傲微微一愕,沉吟道:“令聞廣譽施於身,所以不願人之文繡也。唐大人,這樣破題如何?”
唐嚴一時愕然,隨即忍不住擊節叫好:“好一個令聞廣譽施於身,只這一句,若是在考場,必可鶴立雞羣。”
這道題最難破的地方在於難以啓齒,破題總不能以名利兩個字來做文章,須知任何時代的儒者,不管心中有多清明或是齷齪,都是最嫉恨名利二字的。因此,許多人若是做起這個題,唯一的辦法就是曲解的它的意思,可是意思一旦曲解,就有詞不達意之嫌了。
可是沈傲答的這一句卻是巧妙之極,破題並沒有曲解題意,反而是承認了這個君子重名這個觀點,可是話鋒一轉,又卻說儒學並非不重名,並非不喜歡“令廣譽施於身”,而只是反對聲聞過情,沽名釣譽,欺世盜名罷了。
這句話既捍衛了儒學的曲解,同時又暗合了孟子所提出的‘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如此破題之法,能在轉瞬之間答出,可見沈傲的才思何其敏捷了。也難怪唐嚴能夠擊節叫好。
其實沈傲的思維能如此迅速,不過是見識比人多幾分而已,閉門造車的是腐儒,縱然讀再多的書,反而更容易鑽牛角尖。可是沈傲兩世爲人,在後世那個知識大爆炸的時代,什麼樣的觀點沒有聽說過,只略略一思索,要想破一個迷題也不是很難的事。
微微一笑,沈傲連忙道:“大人過譽。”
唐嚴正要說話,那廳後的布簾兒突然掀開,卻是走出一個人來,沈傲側目一看,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突然出現了一個少女,少女穿着一件素色衣裙,清澈明亮的瞳孔帶着羞怯向沈傲這邊望來,彎彎的柳眉,長長的睫毛微微地顫動着;白皙無瑕的皮膚透出淡淡紅粉,薄薄的雙脣如玫瑰花瓣嬌嫩欲滴;低聲啓齒道:“公子那一句今聞廣譽施於身確是高明,不過小女子卻也有破題之法,請公子不要見笑。”
原來是來砸場子的!
沈傲淡淡一笑,這些日子美女見得多了,倒是不以爲意,見這少女躍躍欲試的樣子,心裡想笑,莫非這少女也會做經義?這倒是好極了,且聽她如何破題!
唐嚴略顯尷尬之色,低呼道:“茉兒,不要胡鬧。”
叫茉兒的少女笑着看向唐嚴,雖有幾分羞澀,卻並不畏懼唐嚴,道:“爹爹,女兒只是想和沈公子比一比罷了。”
沈傲心裡爲唐嚴叫屈,唐大人在國子監管着上千個監生,怎麼到了家裡,卻是灰頭土臉,方纔聽隔壁廂房裡,那唐師母對他大呼小叫,在女兒面前似乎連威信也不太足,悲劇,太悽慘了。
沈傲吟吟笑道:“請姑娘破題吧。”
茉兒頜首點頭,隨即下頜微微擡起,卻是顯出幾分曲高和寡之意,平添了些許高傲,低聲道:“若是茉兒,茉兒便先以‘無後世之名,聖人之所憂也’這一句來破題,至於承題,茉兒也已經想好了:夫一時之名,不必有也,後世之名,不可無也。故君子不求名,而又不得不疾乎此。”她呢喃念出,煞是好聽,瞥了沈傲一眼,道:“沈公子以爲如何?”
無後世之名,聖人之所憂也這句話是說,沒有後世的名聲是聖人憂慮的事,這一句乍然一聽,恰是切合了題意,是說連聖人都追求名聲。這個破題,雖然契合了題意,卻令人不爽。
這樣的破題,只怕聽到的,都忍不住要搖頭;妙就妙在她的承題,那一句故君子不求名,而又不得不疾乎此;這一句爲破題做了解釋,而且解釋的十分精妙,君子並不刻意的去求取名望,可是生在俗世,卻又不得不落入這俗套之中。雖有強辯之詞,道路卻說得通了,其實和沈傲方纔的破題有異曲同工之妙。只不過沈傲將這個道理放在了破題,而茉兒卻是將這個解釋放在了承題罷了。
沈傲沉吟片刻,便忍不住擊節叫好,就是略顯尷尬的唐嚴,也忍不住意動,連連頜首道:“好,這一句也是絕好。”
唯有周恆,卻是聽得似懂非懂,百無聊賴地喝了杯酒,也是隨着衆人叫起好來,反正表哥和唐大人都說了好,哪裡有不好的道理:“好,好得很,茉兒姑娘這一句石破天驚,蕩氣迴腸,一語驚醒夢中人,小生佩服,佩服之極。”
茉兒悵然道:“經義作得再好,又有什麼用,沈公子是大才,將來能學以致用,可惜茉兒空有一肚子的墨水兒,卻終是要爛在肚子裡的。”她不知自己爲什麼會不經意地說出這番話來,只是覺得方纔大家的叫好令她酸楚,這梗在喉頭的話不吐不快。
沈傲一聽,頓時明白了,這位茉兒姑娘是恨自己是女兒身,哎,在這個時代,女人的忌諱確實有點多,這樣的大才女,若是放到考場裡去,中試不過是輕而易舉的事,偏偏因爲是個女人,一輩子只能與香閣爲伴了。
香閣?這唐家哪裡有香閣,家徒四壁纔對啊!
哎,這就更慘了,唐大人連弄錢都不會,守着這個清貧之家,連女兒都跟着遭罪,所以說做人千萬莫學這唐嚴,雖然爲人稱道,可惜對於他自己,對於他的妻子兒女來說,卻是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