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日頭起的早,到了卯時的時候,太陽便初露了端倪,揭開了這拂曉的黑暗。
清晨的風兒有些冷,因此出門的都特意加厚了衣衫,蔡府門前,一頂小轎已經等候多時,等到蔡京披着件大髦出來鑽入轎子,便迎着天際那一道曙光,朝着皇宮去了。
幾十年的習慣,蔡京總是最早到的,等他轎子停穩了,接着便是衛郡公,祁國公的轎子紛紛抵達,好像是論資排輩一樣,多少掐準了時間,誰也不會早來一分,也不會來遲一步。
蔡京從轎中出來,臉上佈滿風霜,看到遠處幾頂轎子停穩,也不去招呼,望着這巍峨的宮牆發呆。
今日的廷議,足以讓所有朝臣期待無比,有激動的,有緊張的,不一而足,那些剛剛步入官場的人或許還是懵懂,可是但凡能在班中有一席之地的人卻都知道,今日干繫着一個郡王和一個太師的對決,鹿死誰手,就看今朝了。
三三兩兩的轎子來的越來越多,所有人落了轎,出奇的沒有去鼓譟,也沒有去交頭接耳,都是立在一邊,屏息等候。
蓬萊郡王若是完了,武備學堂會如何?舊黨該如何?泉州那邊的海事肯定也是要荒廢的。可要是太師倒了呢,當今官家的性子大致的人都能摸出一點端倪出來,最是怕麻煩的,那麼接下來,首輔的人選會上誰?沈傲是不可能了,新黨倒是有幾個,就是不知官家怎麼想。
所有人此刻都在胡思亂想,在這漩渦之中,誰也別想抽身,這個時候若是一招不慎,或許就是身敗名裂了。
蔡京正想着心事,這時候卻有個笑吟吟的人躡手躡腳的過來,這人外表俊爽,如沐春風,淡淡向蔡京道:“太師來的早。”
這是最基本的寒暄,可是蔡京對這人,卻是一絲怠慢也沒有,朝他笑呵呵的拱手道:“士美守制三年,回到汴京,爲何不來老夫這裡坐一坐。”
這叫士美之人命叫李邦彥,這李邦彥的本事便是蔡京見了都得小心翼翼,此人雖然也是進士出身,卻因爲生長在市井,習慣猥褻卑鄙,應對便捷。善調笑謔罵,能踢蹴鞠,經常以街市俚語爲詞曲,人爭相傳唱,自號李浪子。有人彈劾其行爲不檢,此後罷官,後來又不知什麼原因,又復爲校書郎。不久以吏部員外郎領議禮局,出知河陽,召爲起居郎。宣和三年的時候,更是一發不可收拾,一舉進尚書省,成了尚書右丞,只是那時候因老父病死,不得不離京守制,這個時候恰好回京,又因爲尚書省出了空缺,直接拔耀做了尚書左丞。
換作是兩年前,一個尚書左丞,蔡京看都不願意看一眼,可是這時候,蔡京卻不能怠慢了,如今的蔡京再不是攬三省事的太師,石英佔住了中書省,他手裡頭不過一個門下,這個時候,李邦彥的態度,就變得極爲重要。
甚至可以說,三省之中,李邦彥倒向哪一方,都足以影響整個朝局。偏偏這不這個李邦彥無所建明,惟有阿諛諂媚,原本也是蔡京的門下,可是這李邦彥又因爲一向和舊黨另一干將王脯不睦,如今王脯雖是被沈傲剷除,這一份芥蒂還在,所以蔡京到現在,還不明白這李邦彥的心思。
李邦彥爲人最善奉承人,不少人爭相爲他說好話,如今守制回來,一舉成了汴京大佬之一,不容小覷。
他笑吟吟的對蔡京道:“門下怕擾了太師的清淨,所以一直不敢冒昧造訪。”
蔡京呵呵一笑,誠摯的道:“你我相識十幾年,說這個就見外了,如今你已貴爲尚書丞,將來的前程不可限量。”
寒暄了幾句,都是官面上的平淡話,這李邦彥笑嘻嘻的道:“那改日門下登門。”說罷,腳步一轉,便又湊去和不遠處的石英招呼了。
石英與李邦彥,說關係也談及不上,可是尚書丞拋出橄欖枝,卻又不得不放下身段。李邦彥笑吟吟的道:“郡公三年不見,越發的精神了。”
石英只好和他寒暄,李邦彥如市井無賴一般的苦笑道:“下官早想與郡公親近,只是冒昧登門造訪,就怕唐突了郡公。”
石英笑道:“士美要造訪,舍下蓬蓽生輝都來不及,還說這等話做什麼。”
李邦彥眼眸一亮,立即道:“改日一定造訪。”嘻嘻哈哈的又道:“離京三年,早已物是人非了。”
正說着,卻是沈傲打馬過來,別人都是有規矩的出現,可是沈傲卻不同,今日是這個時候,明日說不準又是最先到,令人捉摸不透,不過這種官場的規矩,沈傲不搭理,誰也拿他沒有辦法。
李邦彥看到了沈傲,頓時小跑着過去,拱手道:“王爺。”
沈傲呆住了,做了這麼久的官,還真沒見過這麼殷勤的,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大家點點頭,示示意也就是了,做官嘛,當然要矜持一些。這傢伙……哪裡冒出來的。
他翻身下馬,按着尚方寶劍打量李邦彥一眼,這人生的倒是不討厭,且笑起來雍容華貴,也不見什麼諂媚,只是太唐突了一些。便道:“嗯,好。”
管他認識不認識,招呼一下也就是了。
誰知道李邦彥笑吟吟的道:“王爺大恩大德,士美銘記在心,改日一定登門謝過。”
沈傲一頭霧水的與石英對視一眼,慢吞吞的道:“怎麼?本王給了你什麼恩德?”
李邦彥肅然道:“王脯此人多智善佞,下官與他早有嫌隙,王爺一舉令那王黼致士回鄉,下官雖在鄉守制,卻是鼓舞萬分,因此今日特來謝過。”
沈傲撇撇嘴,心裡想,什麼東西,拍馬屁拍到本王頭上了,和他呵呵哈哈一下,也不多理會,便去尋周正說話了。
這時宮門終於開了,大家魚貫而入,李邦彥追上來,對沈傲道:“王爺,下官聽說王爺也好蹴鞠之道,曾指點過晉王蹴鞠隊,不知此事當真嗎?”
沈傲道:“玩玩而已。”
李邦彥笑吟吟的道:“下官倒也知道一些蹴鞠之法,下一趟還要向王爺指教。”
進了講武殿,所有人按班站立,趙佶偏巧這時候冕服正冠上了金殿,張望一眼,目光落在沈傲身上,也不說什麼,只是抿抿嘴:“諸卿有事要奏嗎?”
“微臣有時要奏!”站出來的卻是禮部尚書楊真,倒是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
楊真慨然道:“微臣聽說,蓬萊郡王遞來一份西夏國書,可有其事否?”
這老傢伙倒是頗有聲勢,當着皇帝的面問是否有其事,膽子夠大的。沈傲抿抿嘴,心裡想。
趙佶挑挑眉:“確有其事,朕今日也打算提及,怎麼,楊愛卿有話要說?”
楊真道:“微臣還聽說,這份國書,西夏人處處得寸進尺,罔顧我大宋天威,微臣還要問,可有其事嗎?”
問到這個地步,所有人的心都不由得提起來,想不到廷議剛剛開始,便進入了正題,居然不是沈傲和蔡京先挑出來,而是一向不顧黨爭的楊真率先提及。
趙佶雙眉一挑,顯然對楊真的態度有些氣惱,壓着怒火道:“沒錯,這份國書,朕已經准許了。”
話音剛落,滿殿譁然,一時竊竊私語之聲傳出來,大家震驚的不是國書,而是趙佶對沈傲的態度,難道這沈傲的聖眷,當真到了古今未有的地步?
蔡京臉色一變,深望了沈傲一眼,此刻的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爲何結局會是這個。以他對趙佶的瞭解,沈傲拿出這份國書,在趙佶眼裡不啻於背信棄義,盛怒之下,便是殺頭也是常理之中,驅逐回西夏也算是顧全了情義。爲何趙佶回答的這樣輕巧,而沈傲,居然還能安生的站在這裡?
一定有什麼疏漏,可是疏漏在哪裡?他一時呆立不動,整個人彷彿蒼老了十歲,卻是無論如何也想不通。
而這個時候,已經有了躍躍欲試了,終於有人站出來道:“蓬萊郡王是宋臣還是夏臣,何以爲西夏向我大宋索取好處,陛下,微臣懇請立即拿辦沈傲,治不忠不義之罪。”
“微臣附議……”
“臣附議……”
“陛下待沈傲恩重如山,如今沈傲爲一己私利,卻以西夏來要挾我大宋,是可忍孰不忍,這西夏國書,萬不能成全。”
……趙佶深望了殿下一眼,無動於衷道:“朕如何做,還要你們來教?來,念旨意。”
原來有旨意……所有人都是屏息不動,且看這旨意是什麼。
楊戩站出來,拿出一張聖旨,慢吞吞的念道:“制曰:蓬萊郡王沈傲有大功於朝,朕念其勞苦功高,可以授予官庸,以激勵於忠勇之士也,朕將於此觀爾,有行,欽賜平西王……”
“……”
聖旨念出來,滿殿皆驚,那此前反對之人,都是一下子呆住。
蔡京臉色蒼白,額頭已是冒出冷汗,縱然他翻雲覆雨數十年,可是今日,卻實在是摸不着頭腦,破綻在哪裡,這其中到底出了什麼變故。
可是越往深想,越是想不通。
沈傲已經站出班,朗聲道:“微臣何德何能,斷不敢受此厚賜。”
有人不由道:“親王之爵,一向不授予宗親之外,陛下便是要獎掖沈傲,也斷不能壞了祖制。”
說話之人,明顯是個年輕的官員,朝中的大佬們好奇的看着這傢伙,心裡都在想,既然旨意出來,說明宮裡已經有了決斷,你這時候站出來,豈不是找死?
這官員見無人附和,竟也一下子呆住,原以爲自己仗義執言,能引起無數人附會,誰知卻是這個樣子。
趙佶冷聲道:“你叫什麼名字,官居何職?”
這官員呆了一下,伏拜於地道:“微臣柳生,官授工部郎中。”
趙佶淡漠的道:“罰去交州,下去。”
隨即又道:“朕意已決,諸卿不必多言。”繼續向沈傲道:“沈卿有大功於朝,乃國之樑柱,朕倚賴甚重,誰再胡言非議,朕絕不輕饒。”他不待羣臣有所反應,已是拂袖而去。
所有人都呆住了,可是大家都知道,勝負已定,蔡京落了下風。
聰明的,已經朝沈傲擁簇過去,紛紛道賀,什麼祖制,連官家都不放在眼裡,再多說,烏紗帽保住保不住都不能夠,何不隨波逐流,哪管的了這許多。
倒是楊真這般的,這時候卻是冷笑着站起來,嗚呼一聲,快步出殿。
蔡京這時候卻是醒悟過來,明明這麼好的機會,卻是錯失,沈傲非但沒有動搖,反而更加穩健,這場爭鬥,似乎已經結局可料了。深望沈傲一眼,心裡已經明白,沈傲下一刻必然會出手,自己若是沒有防備,只怕這最後的晚節,要落在他的手裡。
正在這時候,楊戩道:“陛下有口諭,沈傲和蔡京留下,其餘人散了。”
沈傲笑吟吟的應了,謝過了這些來道賀的,與蔡京對視一眼,不顯山露水的笑了笑,這時那李邦彥過來道:“恭喜王爺,王爺升遷之喜,少不得要擺桌酒來教我等吃一頓纔是。”
沈傲對這人有些厭惡,哼哼哈哈了一句:“下次再說。”
便與蔡京兩個,互不作聲的朝後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