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江大氣不敢出,匍匐在地上,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怎麼官家話鋒一轉,反而將矛頭指向了李邦彥和自己?
趙佶沉默了一下,道:“你知罪就好。”
程江面如死灰,聽趙佶繼續道:“既然知罪,程愛卿知道該怎麼做了嗎?”
程江如鯁在喉,好不容易地擠出四個字:“臣知道了。”他頓了一下,艱難地道:“老臣年邁,近日又犯了舊疾,懇請陛下擬準老臣致仕還鄉,頤養天年。”
趙佶淡淡地敲了敲御案,道:“程愛卿有功於國,朕實在是捨不得愛卿離朝,可是話說回來,天下無不散之宴席,國事不是兒戲,那就恩准了吧,明日門下省就放出旨意,準允程愛卿錦衣還鄉,當地官員要小心迎候,不可懈怠。”
程江臉上的表情比哭還難看,重重叩首道:“陛下恩德,老臣無以爲報。”
趙桓完全呆住了,轉眼之間,他的左右臂膀一個革職待罪,一個致仕還鄉,原以爲自己的羽翼已經豐滿,誰知道趙佶只是三言兩語,就將他這太子一下子變成了孤家寡人。趙桓心裡已經畏懼到了極點,方纔趙佶褒獎了他幾句,他還當趙佶已經聽信了書生之言,很是欣慰。現在看來,才發現不太對頭。
趙桓萬念俱灰,噗通一下跪倒在地,朝趙佶磕頭道:“父皇……兒臣有罪。”
趙佶連看都不看他一眼,淡淡地道:“我大宋歷代先帝皆以賢明通達而聞名,朕即位以來,宿夜難寐,如履薄冰,不敢有絲毫懈怠,何也?不願蒙羞社稷而已……”
“父皇……”趙桓淚流滿面,趙佶越是不理他,他才越發感覺到事態的嚴重,現在當着文武百官的跟前,他寧願趙佶狠狠的臭罵他一頓,也不想時刻提心吊膽,他帶着哭腔道:“兒臣萬死,請父皇治罪。”
趙佶繼續道:“可是朕今日才知道……”他從御椅上站起來,負着手,眼中閃動着怒火,帶着高昂的聲音道:“原來朕在天下人看來不過是個聲色犬馬,篤信黃白之術,妒賢用奸的昏君,我大宋的昇平天下,原來竟是民生凋零,百姓衣不蔽體,食不能果腹,滿目瘡痍,宛若危樓累卵。”
“兒臣……兒臣請辭太子,請陛下另擇……”趙桓鼓足了極大的勇氣,這時候才明白,他已經滿盤皆輸了,趙佶對他的態度,讓他的心底生出徹骨的寒意,現在若是識相,還不失做一個風流王爺,若是再耽誤,只怕便是想做普通百姓也不可得了。
“住口!”趙佶的眼眸如刀鋒一樣掃在趙桓的臉上,聲若轟雷,將趙桓的話生生打斷。趙佶的語氣放慢了一些,幽幽道:“東宮如此賢明,爲何還要請辭?朕若是廢黜了你,這大宋的社稷還要不要?祖宗之法,朕敢不遵守嗎?萬民的浮望,朕敢無動於衷嗎?你再說這種話,豈不是將朕置於不仁不義的地位,是一定要朕坐實了這昏君?大宋的國本,還指望你來鞏固呢,朕怎麼會廢黜於你?”
這一連串的反問,嚇得趙桓的衣襟都溼透了,他大氣不敢出,整個人匍匐在殿上,顯得無比的蕭索。
趙佶淡淡道:“平西王何在?”
沈傲信步出來,拱手道:“臣在。”
趙佶道:“太子天資聰慧,異日必是聖明的天子,從今往後,就在東宮讀書吧,好好讀書,將來才能建立一番偉業,我大宋中興,全都寄望在他的身上,從今往後,你來督促太子讀書,不要懈怠了。”
沈傲彷彿聽到的話是:好好收拾太子,不要懈怠了。心裡不禁想,這皇帝老子一向好大喜功,沉浸在自己意淫中的太平盛世、豐亨豫大裡,突然被人當着滿朝文武的面戳破了他的皮球,生出一肚子的闇火可想而知。如今太子賢明,他昏聵,趙佶心裡雖然已經下定了廢黜太子的決心,可是在這個時期,卻是絕不肯付諸行動的,畢竟大家纔剛剛衆口一詞地說了太子的好話,現在行動,等於是頂風作案。
在趙佶看來,趙桓的罪過並不是賢明,從本心上,趙佶對趙桓早已不滿意,說聰明也不聰明,說能幹也不見能幹,實在不太像是他趙佶的兒子?趙佶是誰?何等聰慧的人物,吹拉彈唱,琴棋書畫,無一不是精通無比,尋常人就是有一項能達到他的造詣,就足以名揚天下,而趙佶卻是無一不達到了宗師的境界,不說這個,就是經義、蹴鞠、斷玉這些趙佶的興趣,對大多數人來說,他都是登峰造極的人物。
就這麼一個人,居然被人說得一錢不值,反而大肆去熱捧那個平庸的太子。趙佶是個極端自負的人,碰到這種情況,他的第一個反應並不是自己做錯了什麼,而是太子散佈言論,在爲自己造勢。而太子因何而造勢,這背後有什麼居心,其實只要想一想就能明白了。
自己的兒子,自己的太子,居然敢四處鼓譟,去貶低自己的父皇,從而來爲自己掙取名譽,這樣的兒子,趙佶還肯將天下交給他?
沈傲鄭重其事的道:“臣遵旨。”
………………………………一場朝議,不歡而散,整個朝廷只用了一個多時辰的時間又開始重新洗牌,李邦彥黯然收場,程江還鄉,好不容易能接觸到政務的太子又要回到東宮讀書,真正的得利者是平西王,同時還有楊真。
楊真這麼個平時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甚至大家都拿他當做糞坑裡的硬石頭一樣的人物,這時候居然變得炙手可熱起來,朝議剛剛散去,便有許多平素連見面都不太大招呼的朝廷大佬過來向楊真道賀。
楊真卻是板着個臉,道了一句:“老夫受陛下所託,不敢懈怠,今日既然做了這門下令,就不該尸位素餐,從明日起,從門下省開始,徹底覈查各級官吏,平素做事竭力的,留下繼續任用,若是有疏忽懈怠的,直接開革吧。”
楊真說得輕巧,卻把大家嚇得面如土色,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可是這位楊大人的第一板斧就是拿滿朝的官員開刀,果然不愧是茅坑中的石頭,又臭又硬。在大宋做官在歷朝歷代都是最舒服的,沒有廷杖、沒有殺頭、開革的也是少之又少,大家都不容易,好不容易端上個金飯碗,誰砸了大家吃飯的傢伙還不要和你拼命?偏偏楊真語不驚人死不休,直接讓所有人石化了。
開革……你以爲你是誰?
許多人的心裡勃然大怒,尤其是幾個尚書、侍郎,臉色都變得不太好了,先從門下省開始,接着就是三省,再就是六部,和京中各衙門,作爲朝中大佬,大家當然不必怕楊真,可是誰家沒有幾個親近的子弟和門生,到時候把火燒到他們頭上,這可如何是好?
楊真見衆人不說話,恬然道:“此事老夫會向陛下陳情,只要旨意一下,大家就都做好準備吧,這汴京城的冗員太多,上行下效,可想而知下頭是什麼樣子?”他負着手,眼睛落到要從殿中出去的沈傲身上,朝沈傲道:“平西王留步。”
沈傲笑呵呵地駐足,回頭走過來,道:“楊大人,恭喜了。”
楊真板着臉道:“恭喜的話就不必說了,老夫要清理京中的冗員,不知殿下可支持嗎?”
沈傲兩眼一瞪,真以爲自己聽錯了,冗員的事歷朝歷代都有,到了徽宗朝的時候更是到了頂峰,原因無他,每年都有恩科,現在讀書的又這麼多,可謂是書生多如狗,朝廷先是弄出一個進士及第,後來覺得科舉的人這麼多,於是又擴招了一下,添了一個進士出身,再後來還有個賜同進士出身,這些人說白了都是官,而且大宋做官,基本上沒有退休一說,老爺們都有一顆火熱的懸壺濟世之心,不工作到癱瘓在牀或是撒手西還的時候是絕不肯挪窩的,請辭致仕那只是倒黴蛋的事,大多數人還是活到老,幹到老,一定要幹到油盡燈枯,一定要幹到兒子生了孫子,孫子生了曾孫不可。
可是現在,這位莫名其妙進了門下的楊大人突然要清除冗員,這就等於是讓一部人提早休假,休假這東西,身爲大宋的官兒,作爲這些讀了聖賢書的人來說簡直就是侮辱,人家還年輕氣旺,還要爲朝廷做貢獻,怎麼能說走就走?
沈傲不禁感嘆道:“楊大人實在太有魄力了。”
魄力這個詞,對古今中外的政客官員來說都是一個忌諱的詞句,魄力就意味着要得罪人,得罪人就意味着要被人反攻倒算,遭人反對,在後世,反對或許不過是轟你下臺,可是在這個時代,說不定人家是要往死裡整的。商鞅車裂了,張居正被人挖了祖墳,楊真的下場會怎麼樣,恐怕只有天知道。、楊真看向沈傲,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道:“殿下認可老夫的提議嗎?”
許多人的眼睛朝沈傲這邊看過來,沈傲沉吟了一下,從本心上,沈傲也不太喜歡官員們沒事去發揮什麼餘熱,可是他當然知道,支持楊真的後果會是什麼。
沈傲猶豫了一下,淡淡地道:“楊大人若是寫好了奏疏,便送到本王的府邸來,本王署個名吧,這件事做得好了,也是利在千秋的事。”
沈傲這時候心裡想,他孃的,楊真敢做,我這愣子爲什麼不敢?反對?誰來反對試試看,本王一巴掌扇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