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武殿裡,在深處寬闊的龍庭俯瞰階下百官的趙佶,那含光帶箭、幽深審視的眸子看得人心裡發憷。
趙佶板着臉,看着庭下跪倒的幾個官員,沉默了片刻,道:“沈傲豈叫無寸功?取回燕雲四州,已是天下的功績,朕要封他爲公,又有何不可?”
階下四個官員紛紛道:“武者開疆封爵,這是先祖立下的規矩,沈傲非武臣,豈能進爵?況且國公實在太高,以他的功績,封開國子爵已是恩典,陛下如此不惜爵位,實是破壞了祖宗的成法。”
趙佶吸了口氣,臉上佈滿陰雲,卻是一時無言,這些人拿出祖宗成法出來,倒是讓他一時不好強硬,冷淡地道:“退下吧,朕知道了。”
知道了!這三個字很不靠譜,鬼知道他是接受了勸諫還是拒不接受?
站在一旁的楊戩心中自是喜氣洋洋,垂頭偷偷地看着趙佶又翻起御案上互換的國書,這國書上每一條都不簡單,遼國皇帝向趙佶自稱爲弟,須知就是太祖太宗在時,契丹人也沒有這樣低聲下氣過。至於那納貢,也一改從前歲幣的政策,雖說大宋並沒有佔到多大的便宜,可是對於富足的大宋來說,與契丹人平等交易就已是很大的奢望,更何況換來的是馬匹。
須知大宋因爲沒有草場,養馬困難,就算是圈養,也難以養出以供騎軍用的軍馬,有了契丹人每年輸入的萬匹駿馬,禁軍騎軍司就不再是徒負虛名了。
真正的好處在於割地,楊戩清楚地記得,就在幾日之前,吳文彩先行歸國,將這份互換的國書獻上,趙佶看到國書的最後一條內容,幾乎是手舞足蹈,連夜召集三省、三衙的官員入宮商議,當即拍板了收復事宜,爲此,這位一向對國事並不熱衷的皇帝,竟是一宿未睡,專心去琢磨派駐官員,設立河北東路等事項。
有了這份大禮,官家大喜過望,沈傲更是大功一件,如今論功行賞,雖說有人提出反對,楊戩卻知道,官家絕不會虧待沈傲,反對給他封賞的人越多,沈傲得的好處反而越豐厚。
這個道理尋常人聽了,或許很是費解,可是趙佶的心思,楊戩算是琢磨透了,越多人反對,官家反倒越覺得對沈傲不起,心中便有了虧欠,皇帝對臣子有了虧欠,這臣子還怕沒有飛黃騰達之日嗎?
楊戩是個能來事的人,有了這個心思,所以呢?他便悄悄地叫來幾個言官,雜家請你們彈劾沈傲,不但要彈劾,還要貶低,反正就是把他的大功說成無功,把他說得一無是處,能狠狠痛罵幾句,雜家將來一定好好照應你們。
這種匪夷所思的事,也虧楊戩做得出來,這幾個言官早就有巴結楊戩的心思了,只是一直尋不到門路,如今楊戩要‘報復’沈傲,那還有什麼說的,捋起袖子好不容易等來了朝議,趙佶剛剛提及封賞的事,他們便按捺不住了,這個站出來說沈傲這個傢伙其實也沒有多少功勞,不過是藉着陛下的龍威嚇唬契丹人而已,契丹人也沒什麼可怕,所以呢,這一次沈傲也算不得有什麼功勞。
另一個見縫插針,很曖昧地偷偷看了楊戩一眼,滿面正氣地站出來,說陛下啊,沈傲這個人又年輕,又輕浮,生活作風還非常成問題,品性太差,這封賞就不必了,不但不能封賞,還要敲打他,最好一棍子敲死更好,如此一來,這汴京城的歪風就算剎住了,人民也能安居樂業,大家都能消停。
這些做言官的,哪一個都是指桑罵槐,指鹿爲馬的高手,罵人是他們的本職工作,罵起人那是一套一套的,這一罵,趙佶就火了,明明沈傲立下了不世功勳,這些人竟將他說得如此不堪,明明人家盡職盡力,這些人卻風淡雲清地說一句不過爾爾,真是豈有此理!
不過趙佶沒有立即發怒,言官本就是以罵人爲本職,身爲皇帝,對他們置之不理也就罷了,若是和他們認真,難免會有人說閒話,因而心裡已經有了計較,但口裡依然只是淡淡然地說了一句——朕知道了。
殿堂中鴉雀無聲,幾個言官見官家不冷不熱,也只能見好就收,尷尬地退回班中去。
沉默了許久,突然外頭有人傳報:“蔡太師、沈學士覲見。”
趙佶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激動地道:“傳!”
過不多時,蔡京、沈傲二人並肩進來,還未施禮,趙佶已經虛擡了手:“不必多禮,來人,給太師和沈傲看座。”
二人欠身坐下,趙佶看了沈傲一眼,見他風塵僕僕的樣子,心中一暖,不由地想:“想必他連家都還沒有回,就急着趕來了,這兩個月,他確實辛苦了。”口裡便道:“沈傲,朕問你,遼國那邊的情況如何?”
沈傲道:“累卵之國,已不足爲慮。”
趙佶頜首點頭,意氣風發地道:“好,這一次你立下了大功,可要什麼賞賜嗎?”
按常理,皇帝問大臣這個問題,但凡心智健全的,立即會說‘爲國家效力,爲陛下效忠是微臣的本份,微臣不敢居功,更不敢求賞。’然後皇帝大喜,立即給了他很多賞賜。
這幾乎是一個套路,反正是皇帝都這樣問,是臣子都這樣答,一點都不新鮮。因此,當趙佶問起這句話,所有人都不以爲然,並不覺得什麼稀奇。
誰知沈傲臉色一板,道:“微臣這一趟出使,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原本是不該向陛下邀功的,不過微臣家中有四位賢妻,府裡上下的用度也十分緊湊,咳咳……這天下都是陛下的,陛下的財富囊括九州四海,隨便賞賜微臣一點東西,就足夠微臣受用了。”
沈傲頓了頓,在無數人無語的目光之中,侃侃而談:“所以這個賞,陛下若是能給,微臣一定感激涕零,爭取將來再立新功,用實際行動,創造更大的功績。不過微臣有個小小的請求,陛下能不能不要賞賜布帛、絲綢之類的東西,微臣這個人懶得很,領了這些賞,還要拿去市場裡出售,浪費時間不說,說不定人家還要講講價錢,賠了本錢,所以陛下折銀就好了,微臣更方便一些。”
“……”
趙佶沉默了好一會,才失笑道:“好,就依你,朕賜你銀五千兩吧。”
“五千兩?”沈傲心裡大罵,這皇帝比耶律大石還小氣啊,人家耶律大石一點土特產摺合白銀都有五萬兩,到了大宋皇帝這裡,反倒只給了一個零頭。心裡大是不喜,可是口裡總不能說嫌少的話,只好道:“陛下隆恩,微臣領受。”
趙佶繼續道:“此次你收復燕雲四州,功不可沒,朕封你爲高陽侯,你可滿意嗎?”
高陽?又是一個坑爹,高陽是在宋遼邊境的一個縣城,屬於正二品的縣侯,地位不低,唯獨有一點比較鬱悶,不知高陽若是失守了,自己食邑的收入還有沒有?
“陛下隆恩,微臣領受。”沈傲重複着方纔的話,管他呢,皇帝給什麼,他先接着,客氣個屁,有總比沒有的好;開國侯在這年月也是個稀罕物,不是誰想撈就能撈到的,正二品的爵位呢!
趙佶笑了笑,道:“朕還聽說鴻臚寺寺卿致仕,你就頂替他的位置吧,與人打交道的事你在行一些,替朕去應付各國使臣。”
鴻臚寺寺卿,沈傲眼睛一亮,比起開國侯來,他對這個職事官最有興趣,這可是正兒八經的正三品官職,比六部的部長們也只是相差一品而已,而且又接待各國使者,甚至還有權對各國往來的商人進行管轄,別看這個職位有點偏,比不得什麼刑部尚書、大理寺卿、戶部尚書那樣八面威風,油水卻是最豐厚的,但凡是使節,既然來了,多少要打點送禮,送禮的對象如何能少得了鴻臚寺寺卿?
這還只是小頭,真正的大頭是各國的商賈,能進行國際貿易的商人,哪一個不是腰纏萬貫,帶了地頭,自然要拜一拜地頭蛇,在他們眼裡,鴻臚寺寺卿就是最大的地頭蛇,所以各種奇珍古玩是少不了的,你還不能不收,你不收就是不給人家面子,是看不起國際友人,國際友人們傷了自尊,豈不是傷了大宋的體面?大宋的體面很要緊,所以沈傲只能勉爲其難。
這倒也罷了,最重要的是,這個職位最大的好處就在於既能撈油水,又不會有心理負擔,反正又貪不到百姓頭上,收拾的是外國人,還都是鮮衣怒馬的外國人,真是一點壓力都沒有。
“謝陛下隆恩,微臣感激涕零。”剛纔是微臣領受,現在是感激涕零,由此可見,沈大才子這一次是真高興了,這一趟遼國之行,確實沒有白白浪費時間。
趙佶話音剛落,殿中羣臣紛紛交頭接耳,眼中盡是詫異,一個縣尉直接入主鴻臚寺,這是歷代都不曾有的事,這升官的速度已不能用一飛沖天來形容了,於是便有人站出來,道:“陛下,微臣以爲不可,沈學生固然立下大功,可是畢竟年紀尚輕,還需歷練一二……”
這人的話說到一半,沈傲已經打岔了:“大人維護我的心思,下官明白,非常明白,不過我雖然年輕,可是歷練卻是不少,寺卿之職自是重若千斤,可是下官知道,只要懷着一顆忠君愛國之心,便是有再大的困難,下官一樣自信能夠勝任,大人說了這麼久,還是歇歇吧。”
“……”
接着又有人道:“陛下,沈學士固然立下了大功,可是隻做過縣尉,便任他做鴻臚寺卿,只怕不妥。”
沈傲叫道:“大人這是什麼話?縣尉怎麼了?難道大人不是從縣尉做起的嗎?大人,你和我說清楚,你這是不是故意歧視縣尉,看不起在下?哼,你身爲戶部侍郎,雖是高官,卻歧視於我,實在可恨,今日我若是不代表天下千千萬萬個縣尉向你討個公道,我便不姓沈!”他走過去扯住這戶部侍郎的袖子,道:“你說個清楚,不說個清楚,我和你不共戴天,你欺負我倒也罷了,可是縣尉乃是太祖皇帝訂立下來的職事官,你看不起縣尉,是不是也瞧不起太祖皇帝,我代表天下所有的縣尉,代表太祖皇帝,代表月亮,今天就要消滅你!”
“……”侍郎大人何曾見過這等難纏的人,嚇得臉都白了,期期艾艾地道:“沈學士……沈學士……有話好好說,不要動粗嘛……”
趙佶卻是不說話,沈傲在下頭胡鬧,這殿中頓時鬧哄哄的,都來拉架,這個扯住沈傲,勸道:“沈學士不要計較,劉侍郎也是好意,是希望你好好歷練歷練,將來擔起更大的責任。”那個道:“是啊,是啊,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當着官家的面,在這朝堂上鬧成這樣子成什麼體統了。”
沈傲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說等下了朝,我再和他計較不遲?”
“……”
更有甚者,不知什麼時候塞了一個牙笏給沈傲,這牙笏乃是上朝時官員用來記事用的,一個長條形的板子,實在是做兇器的好材料。只是……“誰塞給我的?”沈傲很惱火,又找不到人,他逢場作戲而已,嚇嚇那些反對他當官的人罷了,塞牙笏給他的官員一定是那劉侍郎的仇人,巴不得沈傲替他打劉侍郎一頓,這做官的,用心還真他孃的狠毒。
趙佶似笑非笑地看着這一幕,看時候差不多了,纔是厲聲道:“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