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迫在眉睫的功夫,天子出巡也提上日程,這一次出巡,並沒有太多的鋪張,宮中只准備了御用之物,三千殿前衛隨行,一路坐漕船南下,趙佶只在蘇杭逗留片刻,便一路南下,乘海船抵達泉州。
而這時,各地的奏疏也傳過來,無非是想陛下走陸路,多少安全一些。可是官家出了汴京,一意孤行,誰也攔不住,結果少不得有人捶胸頓足,嗚呼哎哉一番。
不過在泉州,迎駕的事雖然繁瑣,可是上到海政衙門下到尋常百姓,都是滿心的喜悅。天子駕臨泉州,在趙佶看來只是走走看看,一時生出貪玩之心。可是對泉州人來說,政治意味就大大不同了。
泉州的海政,雖然有平西王力推,可是遭人詬病的地方着實不少,非議不斷,以古論今的有之,旁敲側擊的有之,拿了祖制來做幌子的也有。總之說來說去,就是海政遺禍,非要將這泉州封閉,才肯善罷甘休。
這種言論,都被平西王死死的壓着,可是泉州上下,又有誰不擔心,朝令夕改的事在大宋多了去了,現在泉州這一番局面,誰知道會不會戛然而止。
可是現在不同了,陛下哪兒都不去,就來泉州,這難道不是對泉州的肯定?證明陛下支持泉州海政?
宮裡有任何的風吹草動,外頭的人都可以猜出無數個政治意味來,更何況今日這麼大的陣仗。
當趙佶的御船抵達泉州港,那碼頭處已是人山人海,無數人蜂擁而至,倒是苦了差役和一部分留駐的水兵,不得不連打帶嚇,把一些擠的太過份的人打回去。
來的不止是官員百姓,還有數十國的藩王、使臣,當趙佶到了港口的時候,藩王們五體投地,行了大禮,一起頌道:“下臣見過天朝上國大皇帝。”
這禮儀,其實都是早已排練好的,海政衙門這邊擬定出來的章程,藩王這邊也沒有反對,雖然奴顏了一些,可是今時不同往日,從前大家來朝見,無非是想混一點賞賜,是人都知道大宋人傻錢多速來,態度低調一些,賞賜就越豐厚,成全了大宋的面子,自己也得了實惠,可謂雙贏。
不過如今不同了,越國人得罪了平西王,平西王十萬天兵操了傢伙就殺了過去,這越國還是南洋之虎,一向是驕橫慣了的,尋常藩國見了他們都得退讓幾分。可就是這南洋之虎,人家眉頭都不皺一下,直接操了傢伙就動手,一點回旋的餘地都沒有。換作是其他的藩國,誰敢和十萬水師作對?
所以藩王面對平西王的頂頭上司,哪個敢表現出一點不恭?
趙佶見了藩王們畢恭畢敬的樣子,旅途帶來的一絲疲倦霎時一掃而空,他的性子最喜的就是好大喜功,萬國來朝倒也罷了,這數十個藩國用臣禮相見,語氣恭順到了極點,讓他龍顏頓悅,不禁含笑道:“諸卿請起。”
藩王們乖乖的起身,一個個躬身站着,大氣不敢出。
趙佶陡然想起從前那桀驁不馴的泥婆羅王子,一雙眼眸在人羣中穿梭,微微笑道:“朕聽說連泥婆羅王也來了?”
一個藩王膽戰心驚的越衆而出,雙膝跪下,頭顱觸地,道:“下臣便是泥婆羅王。”
趙佶淡淡一笑,一口渾濁之氣狠狠的長吐出來,哈哈一笑,道:“平身,平身……”
趙佶心裡突然想,當年太宗皇帝被各國呼之爲天可汗的時候,也未必有朕今日的風光,說罷負着手,疲倦的道:“先擺駕,朕要歇一歇。”
吳文彩等人哪裡敢怠慢,車駕都已經準備好了,就停在最新修葺了一番的泥路口這邊,趙佶看了這泥路,不禁笑起來:“這路倒是稀罕,咦,怎麼這路邊都供奉着一柄劍?”趙佶目力所及,看到路基處雕塑了一柄用花崗石塑成的長劍,不禁朝身後的吳文彩問道。
吳文彩含笑道:“這是陛下賜予平西王殿下的尚方寶劍,泥路剛剛興建的時候,因爲所取的是壽物,尋常的百姓犯忌諱,所以平西王便拿了陛下賜予的尚方寶劍,說這是天子御賜之物,斬妖除邪,有這尚方寶劍鎮守,可保無恙。因此各個路基處,都設了御劍亭,取自鎮邪之意。”
這話的意思換了口吻來說,就是證明了趙佶真龍天子的身份,只有真龍天子,所賜的御劍才能鎮邪,趙佶聽了,更是放聲大笑,道:“朕賜平西王尚方寶劍,以示優渥,誰知他竟拿劍來做這等事。”
口裡雖然頗有埋怨的意思,其實心裡早就樂開了花,正是因爲百姓們吃這一套,所以御劍鎮邪纔會使人深信不疑,換句話說,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個字絕對不是虛妄之詞。
趙佶心中想:上一次那御審的時候,書生放出狂言,說朕是昏君,任用奸臣,百姓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今日看來,簡直就是胡話,朕今日親自出巡,才知道百姓的擁護,若是得國不正,抑或是昏聵,誰還認朕這真命天子的身份。
心裡這麼一想,更加愉悅了,只覺得這一趟來泉州,實在不虛此行,龍顏大悅之下,對吳文彩道:“朕再賜一柄尚方劍給泉州,以此鎮邪除惡。”
吳文彩哪裡敢怠慢,立即道:“陛下所賜,泉州上下定然歡欣鼓舞,到時微臣發動泉州士商,捐募一座劍祠來,以此供奉御賜寶劍。”
趙佶坐在車駕,兩道旁的百姓都急欲看這天子的風采,黑壓壓的人涌動着,看到趙佶的車駕過來,於是爆發出一陣陣歡呼:“萬歲!”
趙佶坐在車裡,兩頰生出了紅暈,整日呆在宮中,只聽到有人阿諛諂媚,也聽到義正言辭的諍言,如今真正的感受這熱烈的氣氛,心情不由激動起來,他靠在軟墊上,突然想,朕的管仲不知現在如何了,紫蘅爲何不來迎駕?
心裡生出幾分期待,也掩飾不住有幾分擔心,大越國畢竟山長水遠,勞師遠征,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沈傲遠征在外,但願傳來的是好消息吧。
趙佶到了行宮。所謂的行宮,其實海政衙門,後宅修葺了一下,增添了幾分堂皇,也就請趙佶入住了。趙佶倒沒有什麼埋怨,這一次他出來發旨意一切從簡,再加上宮裡住久了,住在這院落裡,反而覺得有幾分新鮮。
他剛剛在廳中坐定,喝了一口正宗的武夷茶,口齒間還留着茶香,抖擻精神,看了坐下的吳文彩、馬應龍一眼,呵呵笑道:“朕這一趟來,便是拋開一切,好好在這泉州走一走看一看,到時少不得兩位卿家作陪了。”
能陪天子走走玩玩,這是不知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吳文彩、馬應龍哪裡能說個不字。二人陪侍在左右,一個道:“陛下,泉州沒有什麼名山大川,多是些工房熱鬧之處,陛下若是去,只怕多有不便。”另一個道:“倒是有個海灘可以玩玩,陛下若是想去,及早說一聲,微臣先派差役,驅走遊人,以策安全。”
趙佶板起臉,道:“驅走遊人做什麼,朕不妨與民同樂,到時多帶護衛,穿了便裝去就是。”之後才問:“平西王那邊可有消息傳回來嗎?”
吳文彩道:“水師已經出航了月餘,四月初去的,現在眼看就要到五月中旬,多半也就是這幾日就能傳回消息。”
趙佶深知坐海船的苦處,不禁道:“倒是辛苦了他。”
正說着,外頭鬧哄哄的,有人大叫:“大捷,大捷!占城大捷!”
廳裡的君臣一下子坐不住了,吳文彩心裡雖然激動,可是想到外頭人這麼沒規矩,衝撞了聖駕,心裡有點兒七上八下,只好吩咐一旁侍立的人道:“去,看看怎麼回事。”
過不多時,便有一名校尉踱步進來,朝趙佶行了大禮,無比莊重的道:“卑下見過恩師。”
趙佶虛擡起手,道:“平身。”
校尉起身,道:“大越國的報捷奏疏送到,請恩師過目。”
說罷拿了一份大紅的奏疏,呈到御案,躬身退到一邊,趙佶連忙放下茶盞,便看到奏疏中寫道:“臣面北而叩,是日,永和四年四月十七,水師抵越國重鎮占城,水師三軍當日破占城港,隨即破城,殲敵八千,越人死傷以萬計,自越將以上,悉數伏誅……”
看到這裡,趙佶忍不住拍案大笑:“好!這纔是王師的樣子。”
吳文彩眼見趙佶龍顏大悅,心知定是大捷了,心裡篤定,道:“陛下,莫非是水師已經拿下了占城?”
趙佶眼睛還落在捷報上,頜首點頭道:“正是,四月十七,現在是五月十二,或許這個時候,水師就要凱旋迴朝了。”
吳文彩、馬應龍一起道賀道:“恭喜陛下,賀喜陛下。”
趙佶的臉上卻浮出寥寥之色,淡淡道:“何喜之有,若是捷報中說,水師三日克城,朕或許還信幾分,可是一日克城,殲敵萬人,朕卻是不信的,想必這是浮誇之詞,藉以穩定民心之用。這傢伙一向滑頭的很,他那點小心思,朕難道會不明白?”
吳文彩、馬應龍二人其實也覺得一日克城實在有點誇張,只是不好說罷了,這時候聽趙佶這般說,也都訕訕。
趙佶嘆了口氣:“這份捷報,十之八九是假的,朕曾看過熙寧之戰的奏報,越人雖是蠻夷,戰力卻是不俗,我大宋禁軍征伐,屢屢不克,多有死傷,水師就算是勝,多半也是慘勝。”
趙佶心裡已經認定了沈傲是假報,心情逆轉,好心情一掃而空,沉默了片刻,才繼續道:“下旨意,去申飭一下,告訴沈傲,朕不是傻子呆子,叫他好好用命,能打就打,不能打也不必勉強,朕不會怪罪他,可是要再傳假報,朕非治他的罪不可。”
一旁的楊戩低聲道:“是。”
吳文彩心裡苦笑,這平西王也是,就算是報喜不報憂,也不必報的如此誇張,隨口說一句三五日破城,殲敵三五千,自損八百也就是了,偏偏連弄虛作假都不會,報捷有這麼報的嗎?還勞師遠道立即攻城,一日而下,殲敵萬人,照這麼個打法,十天半個月之內,這大越國豈不是就要完了?
馬應龍臉上也是尷尬,原以爲一份捷報,能引來陛下龍顏大悅,誰知吹噓的太兇了,反而搬了石頭砸自己的腳,心裡唏噓一番。
趙佶打了個哈哈,方纔的喜悅一掃而空,隨手將捷報擱置在桌上,打了個哈哈:“大越的事,暫且放下吧,朕乏了,你們告退。”
吳文彩道:“陛下,這報捷的奏疏,是隱匿起來,還是傳出去?”
趙佶淡漠的道:“隱匿起來,誰也不要透露,報喜不報憂有什麼用,現在教人欣喜若狂,過了幾日還不是要教人大失所望,這捷報休要再提了。”
吳文彩只好唯唯諾諾的應道:“是,微臣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