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許多人來說,這兩日實在難熬得緊,戲臺子已經搭好了,角『色』們也都挺身而出,換上了衣衫,做好了準備,就等登臺的這一天。說實在話,莫說是李邦彥和鄭家,便是平西王這邊也捏了一把的汗。
到了這個地步,已經是你死我活,再沒有後退的可能,至今爲止,自元祐黨爭,這一次已經算是朝廷的另一次對決,莫看坊間只認爲是一次御審,其實圍繞着這御審,卻是整個朝廷洗牌的契機。有人要挪位置,自然有人要晉升,有人該去交州、瓊州玩泥巴,有人人頭落地,也總有人要賺回一身富貴,寒窗苦讀幾十年,登上了這天子堂,纔是真正的開始。會唱這齣戲的,往往能借着機會屢屢高升,至於那些書呆子,滿口之乎者也不太開竅的傢伙,自然是從哪裡來滾回哪裡去。
能在這裡生存下去的,都是人精一樣的人物,在一次次折騰之中還能穩坐釣魚臺的,那更是千萬人之中最頂級的精英,這個朝廷,這個王朝,由他們掌握。
太陽有點兒刺眼,因爲是午朝進行,所以日上三竿的時候,各家纔有了點動靜。一看這太陽,明亮晃眼,宛若圓盤,對尋常的百姓來說,似乎又是一個豔陽天氣,在這冬末時節,實在是稀罕得很。可是對許多即將坐入暖轎的大人物來說,卻又是一番心境。
好戲要開鑼了,雖然沒有吹拉彈唱,沒有人助威叫好,可是這場戲,卻決定着許許多多人的生死榮辱。
就在今日!
沈傲是在巳時二刻醒來的,他說:“我要漱口。”
於是立即有人端了青鹽水和溫水過來,青鹽是上好的隴右鹽,消除口臭,美白牙齒,還能防止蛀牙。至於溫水也恰到好處,不溫不涼,既不會燙傷肌膚,也絕不會讓人生出不適。
沈傲漱了口,大剌剌地一坐,道:“本王餓了。”
茶是最好的武夷茶,糕點是特意從遂雅山房送來的九樣糕點,味道可口,香甜無比。
沈傲喝了一口茶,突然道:“要有光。”
六兒立即去把窗戶打開,溫柔的陽光照耀進來,讓人神清氣爽。
沈傲不由地皺了皺眉,他不禁在心裡嘀咕,自己到底是住在大理寺的看押房還是在金鑾殿裡?怪了,要什麼有什麼,這還了得?他就是個較勁的人,別人說天是藍的,他硬說天是黑的,這時候他脾氣發作了,語氣淡淡地道:“要有空氣……”
六兒和朱時這下子傻眼了,空氣是什麼?
沈傲搖搖頭,心裡說,果然一輩子只能做小吏,連空氣都不知道,能出頭纔是咄咄怪事。
沈傲呵呵笑道:“空氣二字出自蘇相公的《龍虎鉛汞論》,曰:方調息時,則漱而烹之,須滿口而後嚥。若未滿,且留口中,候後次,仍以空氣送至丹田,常以意養之。大理寺有沒有這樣的東西?”
六兒和朱時聽得雲裡霧裡,都是搖頭:“回殿下,沒有。”
沈傲又搖頭,懶得和他們說了,吃了糕點,灑然地站起來道:“好吧,御審就要開始了,要不要拿個枷鎖來把本王鎖了送進宮裡頭聽審?”
朱時尷尬地笑道:“殿下說笑,不必鎖,不必鎖的。”
沈傲遺憾地道:“這樣啊,好像很不像話,不知道的,還當本王在這大理寺做了泥塑菩薩,哪裡像個罪囚?”
六兒笑道:“殿下就是菩薩。”
沈傲淡淡一笑,踱步出去,擡頭看了看頭上的豔陽,道:“囚犯有囚車坐嗎?”
朱時道:“車馬已經備好了,請殿下隨小人來。”
沈傲什麼都沒有說,隨朱時到了一處車馬棚,這‘囚車’的造型實在有點古怪,外形精美,車廂上繪着精美的彩軸,甫一進車廂,軟墊、靠背、手爐一應俱全,沈傲坐進去,心裡不禁覺得好笑,大理寺的生活當真不錯,若不是還有人要收拾,他當真巴不得一輩子呆在這裡待罪了。
車軸滾動,足足是一百餘名差役擁簇拱衛,到了御道這邊,又有三十名殿前衛迎過來,在前引路,這陣仗倒是大得駭人,等到了正德門這邊,沈傲並沒有下車,正德門裡已經圍了許多人,都在等待午時之後入宮聽審的,這些大人們紛紛驚愕地朝馬車看過來,許多人不管與沈傲是恩是仇,皆是淡淡地將臉別到一邊去。
這時候沒有必要打招呼,所以大家都表現出了灑然的態度。
不過令人驚奇的是,這一次來的人當真不少,莫說平素不太來參加朝議的太子趙恆來了,便是三皇子趙楷也偕同太子一道來,這一對兄弟下了轎子,便熱絡地低聲說着話,時不時地『露』出點笑容。
接着是李邦彥、鄭國公鄭楚,這二人到了之後,立即有不少人圍過去與他們說話。李邦彥的笑聲總是最爽朗的,今日也不例外,甚至和人說起了一個士林笑話,惹得衆人鬨笑不已。
此後是童貫與一些武官一道過來,童貫也是八面玲瓏的人物,這裡居然有半數多的人和他打招呼,童貫呵呵笑着與他們說了會話,便矜持地和武官們到了另一邊去,他的眼睛不禁看了李邦彥一眼,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走過去,和李邦彥打了個招呼。
“李門下別來無恙。”
論起來,李浪子和童貫從前的交情其實還算不錯,當年童貫與蔡京的關係若即若離,既巴結,又疏遠,李邦彥也差不多,二人在朝十幾年,關係自然不差。
李邦彥身邊的官員立即不說話了,連那鄭楚也表現得極爲冷淡,偏偏李邦彥卻笑『吟』『吟』地朝童貫道:“童兄什麼時候到京的?爲何不提早知會一聲?你我許久不見,也該聚一聚纔是。”
童貫便笑道:“不敢叨擾門下。”
李邦彥哂然一笑道:“無妨,都是自家人,談不上什麼叨擾。”
都是一些客氣話,客氣就是疏遠,童貫只淡淡說了幾句,就退回武官那邊。
再之後是石英、周正、曾文、姜敏四人一齊過來,這四人一向焦不離孟,是舊黨中堅;這四人一出現,守候在正德門外的官員立即嘩啦啦地涌過去,一時間場面熱鬧到了極點,石英與他們一一點頭,關係近的握着手說幾句,平時關係疏遠的也都頜首示意。
曾文身爲御史中丞,人脈倒也不小,言官們紛紛過來行禮,曾文呵呵笑着撫慰。還有不少人是向周正這邊過來的,無非是說恭喜祈國公蒙冤得雪之類。
倒是姜敏頗有些受了冷落,不過他是大理寺卿,今日的地位其實最是重要,他含笑地負着手,孤零零地退到一邊,卻不禁朝沈傲的馬車看了一眼。
這裡已經聚集了數百個官員,今日是大朝議,但凡是京中五品以上的官員都要來,所以看上去比集市還要熱鬧。
可是當荊國公、茂國公帶着數十個公侯突然出現的時候,立即引起了一陣譁然,荊國公、茂國公地位超然,平素並不干涉朝政,甚至是新舊兩黨爭權最激烈的時候,他們也表現出了中立的態度,不是因爲別的,只是因爲這二人根本不必『插』手到這裡頭來,不管爭不爭,誰也無法動搖到他們的地位。
可是荊國公和茂國公這時候帶着人過來,自然引發了無數遐想,他們到底站在哪一邊?打算爲誰說話?荊國公不但代表着許多的貴族,更代表着太皇太后。若說茂國公與衛郡公是開國公侯們的旗幟人物,那麼荊國公無疑是前朝勳貴的代表。
所謂前朝,就是哲宗皇帝在位的時候的一羣顯貴,哲宗是當今天子的兄弟,病死之後,後宮與朝中都以哲宗子嗣年歲尚小,改而立當今天子爲皇帝,太皇太后更是一言九鼎,成爲了易儲事件的拍板人物,沒有這些哲宗朝的顯貴默許,陛下能不能做這皇帝還是未知之數。所以荊國公表面上只是外戚,也絕不容小覷。
石英和周正已經一道過去,和荊國公、茂國公寒暄起來,荊國公和石英、周正他們不同,雖然出身大致差不多,可是荊國公等人一向是閒雲野鶴,和他們論一論書畫、金石倒也罷了,平時是不問其他的,因此和周正、石英或許有交情,甚至還有世誼、親屬關係擺着,平素來往卻不多。
可是今日卻令所有人又不禁大跌了眼鏡,這幾人談得居然很是熱絡,他們的聲音不小,笑得又是爽朗,說話也不避諱他人,只從言談之中,便能察覺出這背後似乎有點兒與衆不同。
一些聰明的,已經意識到了什麼,甚至有幾個打算站在李邦彥這一邊狠狠彈劾平西王的人,這時候心裡也產生了動搖,一步走錯,就是步步皆錯,自己的選擇到底是對還是錯?
正在這個時候,宮門終於開了,接着是以楊戩領頭、敬德爲副,二人揚着拂塵,掃了外頭黑壓壓的人一眼,不徐不慢地扯高了嗓子道:“請諸位大人入宮覲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