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仙閣三層的雅坐,兩盞宮燈發出昏黃的光線。
貞娘眼觀鼻子鼻觀心的坐在一邊的春凳上。而主位上,李貴妃端坐,姿態優雅的品着香茗。
這時候,沒人能從李貴妃身上看到她曾是匠戶人家女兒的一點痕跡。
貞娘這時什麼都不想,只是靜靜的坐着。而李貴妃自不免要打量着她,李貞孃的大名她已經不止一次聽過了。
女子經商本是大忌,可就是這個李貞娘不但經了商,還幾乎掌控了李氏墨莊,更能得到整個徽商的認可,這其中之艱辛不足於外人道也,怕是跟她在宮裡走過的路一樣艱難。
而更讓李貴妃覺得難得的是李貞孃的沉靜,自進來,坐下到現在,李貞娘只是靜靜的坐着,等她發話,其間沒有任何的疑色或者是不安。
坦坦蕩蕩的。
果然是個能撐得住大場面的女子,如此的,李貴妃對幾日後的鬥墨倒是突然間就有了信心。
其實今天李貴妃要見貞娘,就是爲了看一看她這個人,從而分析鬥墨輸贏的最大可能性。
如今鬥墨表面上好似只是倭人的一種挑釁,但對於皇上來說,卻是一次至關重要的比鬥。
自皇上登基以來,一直施展不開拳腳,只有去年的開禁,是在皇上力主這下,再加上商人的請求這才得以執行的。
今年,第一次出洋的商船回來,船泊司賺了個盆滿盂滿的,便是御用監也賺個開門紅,可以說一切都達到了開禁的目的,只是隆慶沒想到的是,隨着開禁而來的這支倭人商團卻給他帶來了這麼一個大難題。
如今朝中一些當初反對開禁的官員據說已經擬好的摺子,只等鬥墨萬一輸了。皇上就被得被摺子給淹了。
而且如今開禁纔剛剛開始,纔剛剛嚐到一點甜頭,開禁還有很長的路走。而這事情是皇上一登基就主持的,若是因着這事。叫那些個不上道的官員給參了,皇上的臉皮子就要掛不住了。而更重要的是,今後皇上的再有什麼政策,那些個言官說不得又會寫道摺子,再揭揭這短,想想都是挺悶心的事情。
這鬥墨輸不起啊。
“倭人使團提出了新的鬥墨法則,另外提出。若是李墨輸了,必須以李氏*三才墨的配方爲花紅。”這時,李貴妃才緩緩的道。
聽得李貴妃話的,貞娘不由的擡起頭:“那若是倭人輸了呢?他們拿什麼做花紅?”
“這自該由你提。”李貴妃微笑的道。
“那好。讓他們拿倭刀的煉法做花紅,娘娘,小女子就一句話,咱們可不能由着倭人想怎麼就怎麼。”貞娘抿着脣道,這時候。她哪還不明白,連吉英鬆狼子野心,這是覬覦起李墨配方了。
貞娘自要以其人之道還置其人之身。
正好,羅文謙最近一直在跟石州那邊的軍刀商人來往,而戚帥在抗倭時。也曾吸取倭刀的優點,改制了戚家刀,當然這不是重點,畢竟倭刀亦是從唐刀而來,而傳過來的倭刀大多也是裝飾的作用比較大,因此於大明的刀制是有些格格不入的,說實話,貞娘還真沒太在乎這個。
不過倭刀於倭人,尤其是倭人武士來說是有着不同一般的向徵的,是一種武士道精神。
所以,如今倭人提出李墨配方做花紅,那她提出倭刀製法做花紅,只在求一個來而不往非禮也,如此的就把問題拋給了倭人,看看他們敢不敢以倭刀製法拿出來賭鬥。
而若是連吉英鬆輸了倭刀製法,那估計倭人的使君怕是饒不了他。
總歸一句話,你連吉英鬆既然敢挑事,那就得有事敗承擔責任的準備。
“好,自該如此。”李貴妃點點頭。李貞娘果然是個果斷的女子。
“娘娘,鬥墨之日,我想帶着我爺爺的牌位一起。”貞娘這時又突然的道。
李老掌櫃的事情李貴妃自也聽說了,哀兵必勝,想來李家也是破斧沉舟了,她自不會阻止,便點點頭:“準。”
隨後又鼓勵了幾句,貞娘便在宮婦的帶領下退了出來。退出來時,其實背心也汗溼了,在外面,叫夜風一吹,便有些涼意。
李貴妃自有她迫人的氣勢,若說貞娘見她十分淡定那是扯談,緊張還是有的。
不過,貞娘倒也能感覺得出來,李貴妃對於今天見她的事情應該還是比較滿意的。
如此的,便又跟李福全告辭,出得福仙閣。
只是沒想到一出福仙閣就看到羅文謙在不遠處一臉緊張的走來走去。
“羅大哥,你怎麼過來了?”貞娘快步上前。微有些驚訝,但細想也不奇怪,畢竟自己是來見貴妃,萬一有個應對不合時宜,說不得就得罪了那主兒了,如此,羅大哥擔心自也在情理之中。
“怎麼樣?”羅文謙上前,見得貞娘微縮着肩,便解下外衫披在李貞孃的肩上。
“應該還好,貴妃還賞了東西,更是勉勵了幾句。”貞娘回道。
羅文謙這才鬆了口氣。
“羅大哥,你知道貴妃爲什麼突然要親見我嗎?”貞娘問道,說起來,貴妃之前跟她說的事情完全可以由市舶司的人來跟你家說,貴妃並不需要親自見她的。
“一來,應該是福全大掌櫃的意思,貴妃既然來了南京,那自也該見見你這個救了她大哥的救命恩人。二來,這次鬥墨於皇上來說也是意義不一般的,總歸一句話,皇上輸不起,所以,貴妃是幫皇上探探,好心裡有個底。”羅文謙道,這些也是他剛剛找人探出來的。
“那也就是說,這回,我李家沒有退路了。”李貞娘皺着眉頭道。
“那也未必,如果你想退……”羅文謙兩眼盯着李貞娘,他這回可是把他所有的牌都壓上了,不管是如何,總歸是能保李家一個全身而退的。
當然。這只是他做的準備,而他心裡也明白,李家大約是用不上的。
“羅大哥。朝廷中事情我是不管的,但就僅是我李家。我爺爺已經把命攤在這事情上了,你認爲我李家還有退路嗎,還需要退路嗎?”貞娘突然笑的兩眼亮晶晶的道。
“嗯。”羅文謙點點頭。
“羅大哥,等着我把倭刀的製法給你弄來。”貞娘又道。一臉勢在必得。
“好,我等着。”羅文謙哈哈的笑道。隨後卻是牽着貞孃的手,兩人肩並肩的穿行在南京的長街上。
夜風拂過,青絲飛揚。皎潔明月,影兒成雙。
轉眼便是鬥墨。
這一天,整個南京都沸騰了。因爲聽說皇上和貴妃都來了。
而鬥墨的地點就在市舶司衙門。
而李家卻是一身素服,貞娘則捧着李老掌櫃的牌位。帶着李氏一干人直奔市舶司衙門。
“李家帶上了李老掌櫃的牌位啊?”路過的人看了,都有些驚訝。
“那是自然要帶的,李老掌櫃爲今天的鬥墨走了,如今這場面怎能不讓他瞧瞧。”邊上一些知道內情的人頗有些感慨的道。
“那是,那是。還得李老掌櫃的在天上保佑呢。”又有人道。
“放心,這回準是李家贏,前幾天,一個掃地的老婦人都能整得倭人灰溜溜的沒面子,李家的水深着呢。嘿嘿,倭人這回可踢了鐵板了。”這又有人道。
“就是,就是。”有人應和着。
沒一會兒,就到了鬥墨的吉時。
連吉英松果然提出了賭鬥的花紅,李家是李氏*三才墨的配方。不過,李家提出倭人這邊的花紅爲倭刀製法時,倭人使君和連吉英鬆的臉都沉如墨色。
不過,到得此時,他們沒有退路了,也只得咬牙應了下來。
而接下來的鬥墨就很簡單了,連吉英鬆已經剔除了所有的人爲因素。各自寫了書法,繪了畫,然後就開始灑水。
而直到水乾,不管是李墨還是連吉英鬆的墨,都沒有任何湛透,墨色十分的穩,也依然黑亮,果然是平分秋色的節奏。
“李墨果然是名不虛傳呀,不過我們的墨也不差,大家鬥了個平手。”連吉英鬆雖然有些遺憾,但這種情況,實在已在他的預料之中,李墨確實不是他的墨能比的,這樣的結局也算是不錯。
但圍觀的羣衆卻是不甘,之前,那倭人也是削盡了南京制墨人的臉面,如今就算是得了個平局,但以大明這泱泱大國,跟倭人鬥個平手,同樣不光彩。
“慢着,鬥墨還遠遠沒有結束呢,怎麼,連吉先生,我們爭的可是天下第一墨的名頭,這歷來比鬥可從沒有並例之說。”貞娘這時突然的道。
“李姑娘,這已經是結束了,你莫非還想不認。”連吉英鬆陰着臉道。
“不是我不認,而是沒有結束你讓我怎麼認?”李貞娘盯着連吉英鬆反問。
“那李姑娘還想怎麼比?我可是有言在先的,任何試墨,由大明人評墨都不公正。”連吉英鬆道。
“放心,我用的還是你的辦法。”貞娘回道,嘴角微翹,看着連吉英鬆卻是有着嘲諷之意,這人連一點真正拼搏的心都沒有,算不得是一個制墨人,以她的看法,連吉英鬆的制墨之路走到頭了。
“願聞其詳。”連吉英鬆看了看一邊正跟市舶司的言公公說話的倭人使君一點眼,便道。
“很簡單,不就是比拼一個固色和守色嗎?”貞娘說着,便衝着衙門案堂前的各位大人行了行禮,當然最主要的也是向那垂簾後面的隆慶帝和李貴妃行禮。
然後道:“還請言大人和這位使君大人,共同派人去取兩隻大缸放在兩側,並裝滿清水。”
立刻的,言大人便同倭人的使君大人各派了人去準備大缸,然後擡了上堂,又讓人從井裡打來井水,裝滿兩隻大缸。
於是,貞娘繼續道:“接下來很簡單,這兩隻大缸在這裡,我們李家將鬥墨投入一隻缸裡,連吉先生可以將墨投入另一隻缸裡。如此浸泡三日後,再磨墨書寫,看看守色和固色的情況。”貞娘道。
“若是三日還是一樣呢?”連吉英鬆沒想到這李姑娘居然提出這個辦法。那他還真沒辦法拒絕。
“那就十日。”貞娘繼續道。
“若是十日還一樣?”連吉英鬆繼續問。
“那就一月。”貞娘緊接着道。
“若是一月還一樣呢?”連吉英鬆這是跟李貞娘槓上了。
“若是一月還一樣,那就算你贏。”貞娘一臉沉靜。伸着纖纖食指點着連吉英鬆道。
聽得李貞娘這番的決然,連吉英鬆心裡卻是有些打鼓的,誰都不是傻子,李貞娘敢這麼賭,那顯然是有一定把握的,這浸泡和先前弄溼墨色看湛不湛透其實是兩回事。
弄溼墨色,看湛不湛透。其實比的還是制墨的原料。
但浸泡就不一樣了,那比的就是墨法和杵搗的功力。要是杵搗的不夠,那墨在浸泡中就容易軟,一軟之後。那什麼墨色都守不住了。
“怎麼了,不敢了?”這時,外面圍觀的人見連吉英鬆遲遲不肯回應,便都大聲的鼓臊了起來。
“連吉君!!!”這時,倭人使君的臉也沉了下來。這個時候可不是退縮的時候。
“行,就這麼比。”連吉英鬆一咬牙道。
於是立刻的,李家和連吉英鬆就分別把墨投入到大缺裡。
而接下來就是三天的等待了。
爲了公平公正,這三天,市舶司衙門不閉。再由倭人武士同市舶司侍衛分別守着大缸,不讓人靠近,以防作鬼。
總之,如此一來,任何的做假都不存在。更有好事的市民,也輪班的來轉悠,當然墨在水裡,而水依然清徹,倒也看不出李墨和那倭人的墨有什麼區別。
“別看墨色什麼的咱們不懂,但李家這山河墨看着端是大氣啊,瞧瞧那墨上的長城,跟一條飛龍在羣山之巔飛騰似的,這是龍騰氣象啊。”幾個老學究摸着鬍子道。
自不免的又要朝着京城的方向揖拜一番。
如此,轉眼三天就到了,這一天,所有的人又都齊聚市舶司衙門,其實這幾天,李家人和連吉英鬆那邊的人都沒有離開,都在市舶司準備的廂房裡休息。
這時,自有司儀命人從水裡取出墨來,再分別由李家和連吉英鬆檢驗,沒有問題後,便再一次磨墨書寫。
連吉英鬆在書寫時,那臉色就是越來越黑沉了,他自家的墨自然心裡最清楚,三天一泡過後,這再書寫起來,整個墨色已經沒有原來那麼的黑亮了。
而貞娘這邊,淡定非常,她當初可是試過浸泡十多天的,這還是新墨之故,等到老墨,便是泡了幾個月也不成問題的。
兩方面書寫完畢,最後再又灑上水,而這時,明顯的就可以看出,那張由連吉英鬆的墨寫出來的字,在水潤溼透之的後,已經開始有些湛了,雖然不多,但眼明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來。
而李墨這邊,墨色如故,清亮黑透,而在水潤之下,更顯得墨骨崢崢。
“李墨贏了,李墨贏了!!!”立時的,衆人都大叫了起來。
“我宣佈,李墨爲天下第一墨!!!”而這時,隆慶帝也是臉興奮的從簾後面走了過來,大聲的宣佈,同時御筆書寫了“天下第一墨”五個大字。
“哼。”倭人使君看着連吉英鬆,重重的哼了一聲,卻是先一步告退了。
連吉英鬆一臉蒼白,長嘆一聲,轉身也要跟着倭人使君離開。
“連吉先生,還請你將你墨上的‘天下第一墨’幾個字去掉,另外,別忘了該付的花紅。”貞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