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氣已振,當及時地尋求決戰。
否則,人心這個東西是說不準的,拖以時日,可能又會出現變化。
不過,無須莘邇尋找機會了。
龜茲王白純與來援的烏孫、悅般兩軍主將,於支勿延夜襲之後的次日,商議定下,發動進攻。
聯軍的三個主帥,三種形貌,坐在一處,相映成趣。
龜茲於西域立國已數百年,國人不復起初徙到此地時的長相,白純雖然深目高鼻,但相貌的輪廓較爲柔和,具備混血的特徵。烏孫的主將滿頭赤發,眼睛碧綠,臉型狀如獼猴,比起白純,稍嫌醜陋。悅般人愛好清潔,發上、臉上塗抹了酥油,昱昱然,甚是光澤。
悅般的主帥有點猶豫,說道:“定西兵少,昨晚卻敢偷襲我軍。我怎麼覺得……。”
烏孫的主帥問道:“你覺得怎樣?”
“會不會有詐?”
烏孫主帥說道:“我以十萬騎,擊其兩萬步騎,以石擊卵。就算他有詐,還能翻天不成?”
白純支持烏孫的主帥,說道:“大將所言甚是!我聯軍的兵力是定西軍的數倍之多,我就不信定西兵不會懼怕!確是應該及早進攻,不然,也許過兩天,他們就逃之夭夭了!”
烏孫國中,大小昆彌以下,有左、右大將,皆由王族擔任。這位烏孫主帥便是他們的左大將。
悅般主帥想了想,認爲他倆說的都有理,也就不再堅持己見。
兩天後,烏孫、悅般、龜茲聯兵揀取精銳,合計三萬餘騎,步卒亦三萬餘,投入了共近七萬的兵力,分成南、北、東三路,開始了對定西營壘的攻勢。
——因爲定西營的西邊鄰近護城河,不利於作戰隊形的鋪陳,是以聯軍不從西邊進攻。
烏孫、悅般的主帥親自督戰,龜茲王引餘下的四萬步騎作爲預備隊,陳列城南。
聯軍人多勢衆,攻勢未起,就已給人造成了巨大的壓力。
隨着沉悶壓抑的戰鼓敲響,七萬步騎,同時從三個方向展開進攻,臨高四望,所見皆敵。
早晨的陽光下,廣闊的原野上,敵人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頭。近處的敵人步卒扛盾在前,騎兵遊弋於後;遠處的敵人,只能看到一點點的黑,就像是無數的螞蟻。
數百烏孫的精卒打馬衝在陣型的最前頭,能夠清晰地看到他們的紅髮,配上亮晶晶的鎖子甲,莘邇忽然想到了西方的騎士,而在營中的定西兵卒看來,卻深感他們就像是傳說中的惡鬼。
因有主帥督戰之故,聯軍的攻勢從一發動就十分猛烈。
他們認準了莘邇的將旗所在,三路兵馬捨棄別營,猛攻此處。
營壘的外圍,佈置的都是假人。這些假人承受了聯軍的頭批火力。
大量的箭矢、飛石或射、或砸,假人們成排地被擊倒。
較遠處的聯軍以爲它們是真人,頓被己軍的優良戰果激勵,越發奮勇地爭先搶攻。
假人的防線很快就被攻破。
發現被打倒的居然都是木頭人,前邊的聯軍兵卒不免迷茫,但後頭的兵卒不知前頭的情況,只當是定西大營的外圍防線被攻破了,爆發出震天的歡呼。督戰的烏孫、悅般主帥見之,一疊聲地下令,催促前線的戰士趁勝進擊。城南的龜茲王在望樓上看到此狀,大喜過望。
北、南、東三面的敵人涌如潮水,一浪接一浪。
定西營中的兵卒儘管遠以弩射,中以箭射,近用勾鎖,終究難敵其衆,丟下陣亡將士的屍體,節節敗退。莘邇在營中,總共設置了三道防線。每道防線都有牆壘、溝塹爲阻。一個時辰不到,第一道防線宣告失守。快到午時,第二道防線也岌岌可危。
各部的傷亡數字報上,四千五百餘的步卒,已然傷亡六七百。
形勢不妙。
向逵、魏述、魏鹹、乞大力、支勿延等,個個頂盔摜甲,圍在大營中心的高臺周圍,時刻注意挺立於高臺上觀戰的莘邇。
莘邇一有命令傳出,他們馬上遵照,或馳援苦戰的陣地,或指揮部曲給前線運送武器補給。
魏述剛援助過東邊的一截防線,打退了敵人的進攻,趕回覆命。
他的汗水順着面龐滴落,把沾滿了塵土的臉衝出一道道的汗痕。
爬到臺上,魏述急促地說道:“明公,營東眼看守不住了。兵卒傷亡太大,從早上到現在,又一直不得歇息,連吃飯的空兒都沒有,體力亦不支,已經難以再撐下去了!請明公傳令,趕緊命索、張、北宮、禿髮等部出戰罷!”
莘邇遙指遠處,說道:“虜騎的預備隊不僅還沒有動,擔任主攻的各部也尚有半數未動。此時若起埋伏,不但無法將敵擊潰,而且很可能會被他們反擊。”搖了搖頭,說道,“還不到時候,再等等。”
午時過後不久,第二道防線失守。
定西兵卒退到第三道防線處。
第三道防線離高臺只有數百步遠。
正是陽光熾熱的時候,苦戰半日的兵卒們,水米未進。
高臺上的莘邇也是一直沒有飲食。
身上的汗水已然浸透了鎧甲,莘邇的嗓子渴得冒煙,嘴脣乾燥。
他猶如是,片刻沒停下戰鬥的兵卒們此時此刻的身體狀態可想而知。
兵卒們疲憊不堪,衣甲沾染血跡。負傷的士卒大多得不到及時的醫治,輕傷的被督戰的散將逼着禁止離開陣線,重傷的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種種情狀,莘邇看在眼中。
“我也是歷經多次戰鬥了,哪怕是豬野澤邊的那場鏖戰,也不如今日艱難。‘慈不掌兵’之意,我總算知道了!”莘邇默不作聲,由散將們狠厲地督戰,心中這樣想道。
忽聞一陣沸聲,莘邇移目瞧去,見有一股約三百餘人的烏孫甲士舉盾、擡梯,喊叫着直撲向高臺南邊的一處防線。這股敵兵,顯是烏孫人的精銳。應是南邊敵軍的將校看到了高臺上的莘邇,爲了爭功,把手頭上的最能戰的部隊給放出來了。
這股烏孫精卒,盡皆力大善斗的勇士,兼悍不畏死,僅一個衝鋒,就殺傷了數十個守衛牆壘的定西兵卒。這道防線危在旦夕。而如果此防線被攻破,高臺上的莘邇無處可躲。
……
戰場的南邊,蘭寶掌、禿髮勃野部。
蘭寶掌遠望營壘的形勢,儘管瞧不清,但聯軍步步進逼,營中節節收縮的大概局面,他還是可以看得到的。
這時,他忍耐不住了,對禿髮勃野說道:“事急矣!你我當立刻起兵!”
禿髮勃野冷靜地觀望營壘方向,說道:“將軍尚未傳令,你我不能擅動!”
蘭寶掌大怒,說道:“將軍若是陷入危險,你我該如何是好?”
禿髮勃野知蘭寶掌忠於莘邇,明白用別的話說服不了他,除非擡出莘邇壓頭,厲聲說道:“你要壞將軍的大事麼?”
蘭寶掌只好閉嘴,焦急地注視數萬敵軍陣中的營壘,等待莘邇的命令。
……
向逵正在北邊的防線,協助守禦;魏述轉到了東邊,亦正在助防。
高臺下,現時只有魏鹹、乞大力、支勿延三部兵馬在。
乞大力飛奔上臺,惶急地說道:“將軍!烏孫精銳猛攻南陣,守不住了!將軍,快點撤退吧!”
莘邇從容不迫,笑問他道:“撤往何處?”
乞大力肥胖,出了汗後,臉上油膩膩的,他抹了一把油水,說道:“西邊虜賊少。將軍,可以從西邊突圍!”
要說起來,人之膽量,也許真的是可以練出來的。
上次在豬野澤遇險時,莘邇手腳戰慄,當此時刻,也不知他確是膽氣益雄,又或是把害怕隱藏得好,總之,讓乞大力看的是,他卻凌然不懼,言笑自若。
莘邇笑道:“大力,你我相識這麼久,你還不知我麼?前回激戰豬野澤,我獨對數千甲騎,猶且不畏,障馬欲鬥,何況今時,我非只一人,部曲尚有數千!突圍撤退?你想也不要想。”
乞大力心急火燎之下,胡亂用詞起來,扒拉出月前學的一句唐文,說道:“將軍!識時務者爲俊傑!虜賊人多勢衆,咱們抵擋不住,還是先撤爲上吧!”自告奮勇,“小人願爲將軍開道!”
莘邇笑語溫和,說道:“大力,前時豬野澤畔,卿棄我遁去,今天,卿仍欲棄我麼?你如懼戰,可自突圍。我與你故舊,不罪你。”
乞大力聞言,如晴天霹靂。
他一直以爲莘邇沒發現他那次的見死不救,萬沒想到,莘邇只是不說罷了。
乞大力惶恐至極,一向來的小聰明無處安放。
他伏拜地上,顫聲說道:“小人該死!豈敢自逃?敢爲將軍死戰,以贖前罪!”
莘邇指向南邊的防線,令道:“且去守陣!”
乞大力一躍而起,到得臺下,連聲喝令,叫兵卒給自己又加了一層甲,然後帶引本部赴援南陣。他的部下都是騎兵,舍了坐騎,化騎爲步。乞大力爲求贖罪,奮勇無前,刀槊並用,接連殺死了四五個攀牆仰攻的烏孫精卒,旋即,棄了兵器,一手角抵的功夫使出來,身胖如鴨,靈活似雀,拖拉橫拽,把攻上牆壘的十餘烏孫兵卒給摔了個頭暈眼花,分別丟到牆下。
“吾乃豬、定西乞大力是也!誰敢來戰!”
立在牆壁,叉腰的一聲大喝,乞大力着實威風十足。
唯是話中的那個“豬”字,略微美中不足。乞大力本是想喊“豬野澤”的,話到嘴上,想到豬野澤哪如定西響亮?因此緊急改口。
莘邇聽到了乞大力的這聲喝叫,往南邊瞅了眼,笑顧張龜,說道:“大力材勇是有的,就是常常偷懶耍滑;諺雲:懶驢須鞭催。看來以後,得要勤勤地鞭策他啊!”看到張龜仗劍在手,驚奇問道,“長齡,你這是?”醒悟過來,笑道,“你手無縛雞力,哪須你來護衛?”
張龜獨目,原就看不大清楚整體的戰況,加上太熱,汗水淋漓的,眼皮上汗珠不斷,更是看得模糊了,但也知形勢已經極其危急了,所以不知何時,抽出了佩劍,保護在了莘邇的身邊。
他回答說道:“要非明公相救,臣早亡矣!明公英偉,今龜以殘軀報明公,猶恐玷污!”
莘邇哈哈大笑,說道:“也好!今日你我,並肩共戰胡卒!”取了弓矢在手,做好迎戰的準備。
莘邇將旗不動,營中各部的將吏督戰不退。
聯兵的前部已然戰疲,烏孫、悅般的主帥終於把後續的部隊全部都投了進來。
莘邇第一時間察覺到了敵情的變化。
他下令說道:“擊鼓、搖旗,命伏兵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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