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親王出了皇宮,左右相、永康侯等人都未離開,正在宮門口等他。
見他出來,左相立即上前,拉住他,“王爺,怎樣?你和吳公公私下說話,吳公公可說了什麼?裡面是個什麼情形?皇上如何了?”
英親王臉色十分灰敗,看了幾人一眼,幾乎落淚,“吳公公說,華丫頭……”頓了頓,似乎覺得再叫華丫頭不太合適,便改口道,“芳華小姐給皇上把脈,說最多不過明日午時。”
左右相、永康侯等人聞言齊齊面色大變。
“怎麼會?皇上數日前看來還好,明明不會這麼快……這怎麼……”永康侯有些語無倫次。
“是啊,皇上怎麼會……怎麼能最多明日午時?”左相也覺得不敢置信。
英親王搖搖頭,眼淚在眼圈裡打轉,“我也不信,可是吳公公看起來不像是說假話,由不得人不信,太子一直在裡面守着呢,不敢離開。”
“我們都好幾日沒見到皇上了。”左相看向右相,“那日你看皇上如何?”
“不太好,正因爲如此,那日我才攔下了你。”右相道。
“這樣說,皇上真的是熬不住了?”永康侯上前問。
右相點點頭,“芳華小姐醫術高絕,我們都知道,若是她說真的熬不住了,不過明日午時,那就是真的了。”
“我們都知道皇上一直不喜她,她也不喜皇上,如今……芳華小姐的話可信嗎?”左相問。
右相嘆了口氣,“你不相信芳華小姐,總該相信太子。”
左相頓時噤了聲。
“走吧,先回府吧,太子吩咐明日一早進宮,明日我們早些進宮。”英親王擺擺手。
左右相、永康侯等人齊齊點頭。
一行人離開了宮門。
英親王回到英親王府,府內燈火通明,英親王妃還沒有睡,正等着英親王,見他回來,立即迎出來,焦急地問,“我聽說華丫頭跟隨太子回京了?進宮了?”
英親王沉重地點點頭。
“華丫頭怎麼會跟隨太子進宮?”英親王妃問。
英親王搖搖頭。
“你見到華丫頭了?她說了什麼?”英親王妃又問。
英親王搖搖頭,“稱呼我爲王爺,給我見禮,什麼也沒說。”
英親王妃面色微變,“這麼說……她和太子當真了?”
英親王伸手握住她的手,緊緊的,“如今不是說這些的時候,是吳公公對我說,華丫頭給皇上診脈,最多不過明日午時。”
“最多不過明日午時什麼意思?”英親王妃一時不解,沒反應過來。
英親王看着她,“說的是皇上啊,命不久矣。”
英親王妃面色大變,身子猛地一震,一時間沒了聲。
英親王拍拍她的手,拉着她進了房間,坐在了椅子上,滿面沉痛。
過了片刻,英親王妃纔回過神,轉過頭,吶吶地問,“你是說皇上活不過明日午時了?”
英親王點點頭,“是這樣說。”
“這……怎麼會這麼突然?”英親王妃有些不敢置信。
英親王想了想道,“從皇宮回來,我想了一路,先是有些想不明白,後來便明白了。皇弟本就得了重症,藥石無醫,他一生的堅持就是除去謝氏,使得南秦江山史志清明,長久以來,成了執念,固執地認爲是謝氏擋了他史志清明的路,多年籌謀辛苦,本以爲這一生能達成心願,卻連番受挫,他大病後,希望寄託在太子身上,可是太子卻心向謝氏,提議更改兵制,將軍權重新交回謝氏手裡,他的執念成了竹籃打水一場空。他本就繃着一股勁兒,如今勁兒散了,人也油盡燈枯了。”
英親王妃嘆了口氣,眼圈有些紅,“真是沒想到,他比你還年輕幾歲。”
“是啊。”英親王握緊他的手,看着她,“到如今你是不是心裡還念着王弟,怨着他當年沒有執意娶你?”
“說什麼呢!”英親王妃打掉他的手,“在聖旨賜婚給你的那一日,我便放下了。只是聽到他即將……心裡有些難受罷了。”
“皇弟這麼多年來,一直念着你,我心裡知道。”英親王道,“他真是苦了一輩子。”
英親王妃瞪了他一眼,“你心裡一直念着玉婉,我也知道。”
英親王一噎,看着英親王妃,頓了片刻,吶吶道,“前些年,我是放不開,後來纔想開了。如今早不念着了。”
英親王妃輕輕哼了一聲。
“都一把年紀了,怎麼還吃起醋來了?”英親王道。
英親王妃“撲哧”一下子笑了,“明明是你吃醋,還怪起我來了?”
英親王也笑了。
二人笑罷之後,愁容又緊接着布上了臉。
過了半響,英親王妃道,“怎麼辦?你心中可有主意?”
英親王搖搖頭,“太子吩咐,讓衆位大人都回府休息了,明日一早再進宮。今日皇上一直昏睡,從昨日午時之後再未醒來。”
“如今都誰在皇上身邊守着呢?”英親王妃問。
“昨日午後,皇后、太妃、後宮有品級的妃嬪都去了,皇上那時明明醒着,誰也不見,連皇后和太妃也不見。皇后守了半日,回去了。八皇子前兩日一直守着,也沒見到皇上人,日頭這麼大,八皇子中暑請了太醫,被太妃接回宮去了。”英親王道,“如今只有太子和華丫頭在。”
英親王妃點點頭,“既然這樣,咱們早些歇下吧,你昨日守了一日,如今氣色這麼差,累病了可怎麼是好?還是歇歇,明日也能有精神應對接下來的事兒,明日一早我與你一起進宮。”
英親王點點頭,“不知道錚兒什麼時候回來?”
英親王妃搖搖頭,嘆了口氣,“這個時候,他不回來纔好,若是回來看到……指不定掀翻了這京城的天。”
英親王面色沉重地頷首。
二人一起進了內室。
不多時,英親王府的燈火熄了,京城各大府邸的燈火也都陸續地熄了。
只有皇宮燈火明亮,猶如白晝。
皇后早已經聽聞秦鈺回宮的消息,本來要急急衝出去,但是聽到謝芳華隨他一起回京進宮的,便又止住了腳步,回頭問,“當真?”
如意點點頭,小聲稟告,“太子帶着芳華小姐去見皇上了,如今就在皇上的寢宮。”
皇后雖然早有準備,但還是有些驚疑,“皇上可醒了?”
如意搖搖頭,“皇上從午時後一直昏睡,還未醒來。”
皇后又問,“如今都誰在皇上寢宮?”
“只有太子和芳華小姐,其餘人還被攔在寢宮外不得見。英親王和左相已經守了一日了。”如意試探地問,“娘娘,您現在過去嗎?太子回來了?您若是過去,太子做主,一定會讓您進去看皇上的。”
皇上在門口站了片刻,看着帝寢殿的方向,許久後,泄氣道,“罷了,本宮不去了。”
如意不解地看着她。
皇后氣色極差,“多年來,我就在這鳳鸞宮望着帝寢殿,雖然兩殿距離的不遠,但我這個皇后從來是不得召見不能進去。天下夫妻,可有做成我們這樣的?黎明百姓千家萬戶和樂,可是有誰知道這最尊貴榮華的皇宮卻是夫是夫,妻是妻。不是固守三綱五常,而是皇上自始至終心裡沒我,我去看上一眼,又如何?”
如意心疼地看着皇后,走過來,伸手扶住她,“那奴婢扶着您上牀休息。”
皇后點點頭,任由如意將她扶到了牀上。
雖然上了牀,但是直到深夜,皇后也沒睡下,鳳鸞宮一直燈火未熄。
吳權端來夜宵,秦鈺對謝芳華溫聲道,“你吃些,我再命御膳房給你煎藥,你的湯藥也要按時吃。”
謝芳華點點頭。
秦鈺看了吳權一眼,吳權意會,連忙出了內殿找侍畫、侍墨要謝芳華的藥方。
侍畫、侍墨因爲身在皇宮,不放心別人假手謝芳華的湯藥,對吳權客氣地道,“公公,您找一個人將奴婢二人送到御膳房就好,小姐的藥我們親自來煎。”
“也好。”吳權點點頭,揮手招來一人,吩咐他帶着二人去了御膳房。
謝芳華也沒什麼胃口,簡單地吃了幾口後,便放下了筷子,對秦鈺道,“你也吃些吧。”
秦鈺搖搖頭,“我吃不下。”
謝芳華不再言語。
一個時辰後,侍畫、侍墨端着湯藥來到,謝芳華喝了湯藥後,看天色,已經到了三更。
三更鼓打響,鼓聲似乎也帶了一股壓抑的厚重。
四更十分,牀榻上的皇帝突然眼皮動了動,睜開了眼睛。
謝芳華一直坐在矮榻上看着牀上,所以,在皇帝醒來的第一時間,她便看到了他。
皇帝在醒來時似乎有所感,慢慢地轉過頭,正看到了不遠處坐着的謝芳華。
他一雙有些凸的眼睛對上了謝芳華的眼睛。
謝芳華平靜地看着皇帝,沒做聲。
皇帝也看着他,眼中閃過無數的情緒,也沒做聲。
二人互相看着,空氣似乎稀薄的沉冷。
秦鈺一直趴在牀頭,雙手握着皇帝的手,頭低着,臉貼着自己雙手握住的皇帝手背,無聲地傷痛着,並沒有發現皇帝已經醒來。
皇帝與謝芳華大約對看了半盞茶的功夫,皇帝忽然咳嗽了起來。
秦鈺猛地驚醒,擡起頭,立即看向皇帝,驚喜地道,“父皇,您醒了?”
皇帝咳嗽得撕心裂肺,胸腔似乎要咳出來,沒答他的話。
秦鈺連忙起身,但是他跪坐的久了,腿腳都已經麻了,剛起身,又跌回了地上,慌忙地喊,“快拿水來。”
吳權連忙衝進來,端了一杯水,遞上前,伸手去扶皇帝。
皇帝揮手打開,水杯從吳權手中脫落,“啪”地一聲碎到了地上。
吳權大驚,“皇上……”
“父皇?”秦鈺也有些心驚,看着皇帝。
皇帝大咳不止,本就蒼白無血色的臉咳得通紅,一雙眼睛充血得嚇人。
“芳華!”秦鈺回頭求救地看向謝芳華。
謝芳華慢慢地站起身,緩步走上前,吳權連忙讓開牀邊,她站在牀頭看着皇帝。
她並沒有給皇帝把脈,皇帝在她來到時,咳聲忽然戛然而止,一雙眼睛直直地看着她。
謝芳華也看着他。
皇帝看了她片刻,忽然道,“好,好,好!”
謝芳華不語。
“好一個謝芳華!”皇帝又道。
謝芳華依舊不語。
“你是刻意回來看我閉眼的是不是?”皇帝說了兩句話,見她一言不發,死死地瞪着她。
謝芳華依舊不做聲。
皇帝忽然怒道,“你是啞巴嗎?”
謝芳華平靜地看着他,“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皇上,您如今看見我,還能生這麼大的氣,實在不應該了。”
皇帝一噎,眼中冒起火來,看着她,目光似乎要吃人。
謝芳華靜靜地瞅着他,“三百年前,北齊、南秦分庭抗禮,玉家和王家兩敗俱傷,修兵和好。兩國君主誰都不甘心,誰也不知道會修和多少年,都想盡快地富國強兵,意圖再攻克對手,統一江山。因北齊是前朝舊都舊址,俗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玉家即便元氣大傷,但北齊綜合國力比南秦還是強。南秦生怕北齊短期內富國強兵,超越南秦,南秦再不是對手。是以始祖皇帝三番五次懇請謝氏出山入世,以世襲王侯之尊,許以謝氏半壁江山,永世無憂。謝氏家主被始祖皇帝所感,才舉家族之力忠心輔助南秦。”
皇帝目光一時凝注。
“南秦因爲有了謝氏,士農工商迅速繁榮起來,不過百年,便足以去攻打北齊,奪取天下。可是百年後,南秦的皇帝不再是始祖皇帝,早已經忘了謝氏的功勞,早已經忘了爭雄天下的野心,卻只看得見謝氏日漸樹大根深,生恐威脅皇權皇位。”謝芳華看着皇帝,“南秦從百年前,便開始防範忌憚謝氏,不斷明裡奪權,暗裡內鬥,明明國力先強於北齊,可是因內鬥不斷,反而不能一心去爭天下。”
皇帝目光中似有什麼裂開。
“這樣過了兩百年,到了你這一代,對謝氏的打壓更甚。”謝芳華看着皇帝,“只知道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卻不記得沒有謝氏,怎麼會有如今的南秦江山?沒有謝氏,南秦早已經是北齊鐵騎下的魚肉,任人宰割。三百年來,南秦有多少機會可以攻克北齊?可是都因此都廢,卻最終使得如今北齊鐵騎率先攻打南秦。”
皇帝目光又裂開一大片。
“南秦的帝王一代不如一代,只知猜忌防範除去忠臣,北齊的帝王卻是一代比一代英明、有野心,有抱負。如今,北齊蒸蒸日上,玉家即便勢大,北齊王依舊善於利用,而南秦呢?隱山崩塌,隱衛宗師暗反謀殺,自家隱衛悉數變成對準自家江山帝業鋒利的劍,內憂外患之際,還是需要謝氏。”謝芳華看着他,“你要的史志清明難道就是拿除去謝氏作爲南秦基業倒退百年來換?若真那樣,不用幾十年,北齊便能長驅直入,踏破南秦山河,南秦也會同歷史上那些滅國的國家一樣,消失在歷史長河,那樣你就滿意了?你覺得可有顏面去九泉之下見南秦始祖皇帝?”
皇帝的目光忽然全部崩裂,如冰面,霎時碎了,面上的怒氣和火氣也悉數地退了去。微仰的身子跌倒回了龍牀上。
“父皇!”秦鈺聲音沙啞,身子前傾,去查看皇帝。
皇帝忽然閉上了眼睛,面上一片死灰死寂。
吳權小心地瞅了謝芳華一眼,默默的退後了一步,沒做聲。
謝芳華見此,聲音平靜地道,“多少代帝王被表象所矇蔽,在這金磚碧瓦的皇宮寶座上只記得自己是帝王,卻不記得自己應該是爲南秦千萬子民謀福的皇帝,卻不知道秦氏和謝氏只能共存的道理,少了任何一方,南秦必敗,這是歷史建朝遺留的結,解也解不了。”
皇帝忽然開口,聲音難聽至極,“是啊,解也解不了。”
謝芳華不再言語。
皇帝沉默片刻,又道,“沒想到,多少代南秦帝王,不及謝氏一個區區小女子有見地。”
謝芳華不再做聲。
皇帝又忽然轉過頭,去看秦鈺。
秦鈺眼圈通紅,裡面滿布血絲,見他看來,低低地喊了一聲,“父皇!”
皇帝看了秦鈺片刻,對他道,“朕和你一樣有眼光,當年看中了一個女子,亦是德才兼備,堪當國母。可惜,朕沒福氣。”頓了頓,又道,“你母后目光短淺,朕亦故步自封,這江山……朕不是一個好父親,也不是一個好皇帝,這一生……也就只能如此了。”
秦鈺眼淚在眼角里滾動,緊緊地扣住他的手,“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