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5章 風向南吹
“殿下,臣建議拔擢王回爲戶部尚書,另外臣想了想,還是覺得下放爲官,一點點磨鍊更適合臣未來之路。”
高觀主動開口爲朱瞻壑擔了責任,並且主動要求下放。
他來時想了想,徐碩讓自己主動下放所說的那些很有道理,但這並非是在說自己真的不適合東宮,而是以退爲進。
他若是下放,下面人便會知道他是建議後才被下放的,也就是說已經被殿下懲戒了。
如此一來,殿下的威嚴樹立了,而他也不會被下面人忌恨。
“便是連提點人,也要如此隱晦麼……”
高觀在內心苦笑,同時覺得徐碩這個人情,他確實欠的有些大了,日後要償還便不是那麼容易了。
“殿下,臣也建議拔擢王回任戶部尚書,等待陛下旨意後再京察!”
不等高觀反應,張渤海突然站了出來,不僅同樣爲朱瞻壑分憂,也爲高觀這件事分擔了些責任。
對此,高觀先是一愣,隨後搖了搖頭,似乎說張渤海不用這麼做。
二人如此情況,哪怕朱瞻壑深陷局中,卻也知道事情並非那麼簡單了。
面對二人的話,他若是現在答應,那自然可以摘除自己的責任,但那樣的他便不是他了。
他臉色不好看的向偏殿走去,腳步急促的同時聲音也略微壓着脾氣。
“這件事我自有考慮,你們都退下吧……”
在他的吩咐聲中,衆人先後作揖回禮,而後百感交集的退出了春和殿。
王驥與陸愈走出春和殿後,什麼也沒說,只是朝着高觀與張渤海作揖,而二人回禮顯得極不情願。
儘管知道王驥與陸愈有自己的難處,可誰又願意能對算計自己的人笑臉相迎呢。
王驥與陸愈也自知理虧,作揖過後便匆匆離開了春和殿。
高觀與張渤海沒有着急離開,而是對視一眼,走到了東宮的城道上。
“你其實不必站出來爲我說話,你若是站出來,殿下便難做了。”
“殿下若知道後果如此,恐怕我不站出來則會被記下。”
高觀勸說張渤海,張渤海卻搖搖頭反駁道:“我若是連幫你說話都不肯,又如何讓殿下繼續信任我呢?”
“此外,你我還是太過年輕,只當進入東宮便只需要對付外面的人。”
“卻不仔細想想,爲人都是站在各自立場想事情,而你我與王驥、陸愈大有不同,他們又從何而談來爲你我考慮呢。”
“唉……”高觀也嘆了一口氣:“若是文清在此,恐怕今日尚德公還未開口,便已經被他打斷了。”
“文清恐怕也不好受。”張渤海道:
“王回覆起戶部尚書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而江南官員與十六家商幫牽扯過深,若是陛下要興大案,必要對他們下手。”
“朝廷那五千萬貫國債是試水,試的就是官員與商賈勾結程度。”
“戶部金融司的奏疏我看過,整個南直隸、浙江的一千萬國債,單日發行便盡數售光。”
“十六商幫在海外經營多年,早已經成了一個有組織的民間衙門,此次能在那麼大地方一口氣買完一千萬國債,也說明他們隨時可以動用上千萬貫的實力。”
“這樣的實力和組織力度,若是放在崑崙洲還好說,可他們不僅要在崑崙洲賺海上的錢,還要在中洲賺朝廷的錢。”
“這樣的做法,已然涉及到了陛下的逆鱗,因此這一大案必然會興起,江南十六商幫也將成爲過眼雲煙。”
“屆時,身在南京的文清又如何能獨善其身?”
張渤海說着江淮現在面對的困局,高觀眉宇間也聚着一團憂愁。
“朝廷幾次興大案,這羣人卻永遠都不長記性,國債暴露出來的只是一個浮出水面的問題,暗地裡到底還有多少問題,旁人不知道,他們自己難道不知道嗎?”
“問題如此之多,他們還敢把問題浮出水面,這實在是……”
高觀不知道該說這羣人聰明還是蠢,可張渤海卻搖頭道:
“這些商賈若說他們有才幹,那確實不假,可他們的才幹頂多就是一府、一縣的才幹。”
“沒有消息來源,便是他們有多麼通天的能力和才幹,也挽救不了自己的身家性命。”
“要怪,就怪在他們富可敵國還不知收斂,不知反哺,不知謙虛低調。”
“國債本是陛下用來對付日後貪官污吏的手段,而他們要站出來搶奪一杯羹,還暴露出隨時調動上千萬貫的實力,以及可以勾結地方銀行、官員購買所有國債的手段。”
“如此行徑,他們不被抄家,誰又能被抄家呢?”
張渤海將問題簡單化說出,高觀頷首深以爲然。
二人走了幾步,高觀這才繼續說道:“那徐碩建議我下放爲官,我也認爲這是一件好事。”
“自隴川到如今,我還尚未離開過你們,獨自節制一府、一縣。”
“趁着這次機會,趁着還年輕,我倒是可以下放地方一點點的累功返回京城,屆時也不至於被人如此算計。”
“唉……”張渤海嘆氣一聲,看了一眼黃昏天色。
“三人先後入京,卻不想伱與文清都要離去了,而東宮便只剩下了我。”
“還有再見之時,何須如此唏噓。”高觀眯着眼睛笑了笑了,張渤海見狀也只能搖頭與他繼續向前方走去。
也在二人肩並肩前進的同時,京城之中一座四進出的院子內也擠滿了人。
儘管院子的主人已經預料到會上門許多客人,但他顯然沒預料到數量會達到如此之巨。
“若無惟中公,我等如何能攀登如此高位?”
“沒錯,當敬惟中公一大白!”
“敬惟中公!”
院子正廳內,上百名身穿綢緞的男子對正廳主位的一名四旬男子作揖敬酒,而這人自然便是他們口中的惟中公……王回。
王回坐在主位,面色平淡的同時,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笑意。
在他面前的這上百名官員,均正五品以上,而他們大部分人都是當年受了王回恩情的人。
王回以自己爲棋子上京上疏,雖然丟了官職,在家被閒賦四年時間,可當初跟隨他南下京察的三千多個衙門官員卻紛紛在事後得到了拔擢。
當今京官,正五品以上僅有四百餘名,而這裡便多達上百人。
除此之外,得知王回回歸,許多正六品、正七品的官員也紛紛表示依附。
名聲夠大,官職夠高,背鍋他去做,功勞下屬拿……
這樣的人若是都聚集不起舊部,那纔是滑天下之大稽。
“這些人大部分都在通政使司、都察院、六部和五寺、五軍兵馬司任職。”
坐在王回身旁,如王驥等人預料一般,張孟存果然在王回返回後就投靠了王回。
儘管禮部尚書職位被楊士奇截胡,但張孟存卻得到了另一個機會,那就是都察院左都御史,而都察院右都御史則是新政派的紀舒擔任。
眼下紀舒也坐在下首左首第一位,可見地位之高。
連紀舒都來投靠王回,足以說明王回在新政派內部的威望。
儘管王回扳倒了新政派的顏、李二人,但新政派中許多青壯派早就對這毫無能力卻喜歡斂財,並指手畫腳的人看不習慣了。
顏李二人連帶昔年的老舊派倒下,新崛起的青壯派大多都是因爲他們的倒下才能獲得如今的地位,故此自然不會有人仇恨王回。
當然,前提是王回得維護大家一致的利益,不然利益被損害,即便面前站着的是王回,他們也不會輕易放過。
對此,王迴心知肚明,但他也瞧不上新政派這三瓜兩棗。
至少從現在來說,新政派在北方獲得的利益,他根本就瞧不上。
相比較底蘊淺薄的北方,還是富庶的江南更讓人嚮往,也更是朝廷之所需的錢袋子。
“五軍兵馬司有幾位兵馬使是我們的人?”
“三位。”
王回詢問張孟存,而他口中的五軍兵馬司就是朱高煦效仿六軍都督府而創造管轄兵馬司的機構。
如今兵馬司負責天下一千九百餘縣的城防與治安,除此之外還負責天下鐵路的安全,數量多達五十二萬,儼然是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
也正因如此,朝廷的行政支出也隨着財政收入的提高而不斷提高。
以今年當下前幾個月的情況來推斷,今年的大明朝恐怕會歲入會達到六千四百萬貫左右。
但光是行政支出這邊便能達到三千九百萬貫,軍費支出則是一千六百萬貫。
二者合計,便已經達到了五千五百萬貫,算上鐵路、水利等工程支出的一千二百萬貫,剛好是六千七百萬貫。
當然,如果停止鐵路建設,只是保持現有鐵路維護的話,那支出則是會降低到六千萬左右,朝廷能積存四百萬貫。
不過這樣的事情,顯然不會出現在洪熙年間。
從皇帝發行五千萬貫國債就能看出,在未來的十年時間裡,大明依舊要保持大基建的方向,以基建帶動沿途百姓富裕。
由於洪熙年間的大案都和基建有關,故此也鮮有官員敢在這上面貪墨錢糧,所以王回纔會覺得北方的新政派根本撈不到什麼好處。
“西南方向的新政學子,當下投靠了誰……”
王回只是掃了一眼,便知道西南方向的新政學子沒有投靠自己這邊。
“蹇義與徐碩,還有東宮那位。”
張孟存低聲解釋,王回頷首道:“陛下已經與我說過,未來的基建方向將會從北方逐漸轉到南方,如此一來,下面的人想要累功就比較困難了。”做生意要看風向,做官員更需要如此。
在朝廷向北方不斷投入並修建鐵路的時候,北方鐵路所經過的府縣都能用朝廷的錢撈上一筆政績來豐富自己的履歷。
可現在朝廷即將減少對北方投入,那那些只知道捕捉風向,本身卻沒有過於強硬才幹的官員就有苦頭吃了。
果然,隨着王回這話說出,院內大部分官員面面相覷,臉上都露出了緊張之色。
他們之中,大部分人都只是中規中矩的官員,之所以能得到拔擢,也是順了朝廷的東風才能起來。
如今朝廷把風停了,北邊恐怕就要生變故了,恐怕這纔是皇帝復起王回的深意。
如今的北邊,唯有王回能能壓住場面,除了他,張孟存和紀舒都不行。
“這消息走漏出去,下面必然人心惶惶,得想辦法解決。”
紀舒臉上凝重不淺,張孟存也點頭欲言又止。
顯然,他們都不敢輕易說出安撫的話,而這個話只能王回來說。
這樣的行爲,無疑是在算計王回,可王回明知這是算計,卻並不以爲意。
身處高位,若是事事都把事情推給下面的人,那日子久了,下面的人就會和自己離心離德。
唯有坐得穩,擔得起,方能上下一心。
王回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所有人都盯着他的舉動,想知道他是沉默還是正在醞釀。
潤了潤嗓子,王回緩緩放下茶杯,而後開口:
“朝廷的風不吹,不代表我們不能自己扇風,人總不能坐在烈日底下把自己曬死,況且陛下也不會坐視我們被曬死。”
他將朝廷和皇帝做出分割,也就是說這件事情是從朝廷角度而必須做的,而皇帝還是站在他們這邊的。
這條消息放出來,衆人懸到嗓子眼的心也回落到了該存在的位置。
緊接着,王回又繼續開口道:“以長對短,而非以短對長。”
“近些年來,北邊的官員懈怠了,總是朝廷怎麼吩咐,他們便怎麼來,全無半點主見,也不會想着變通。”
“長此以往下去,北邊就真的死了。”
王回道出北方安逸的真相,說到底無非就是朝廷從洪武年間一直對北方投入到如今,六十餘年時間給北邊的人養出了惰性,尤其是以永樂、洪熙年間爲最。
皇帝正因爲敏銳察覺到這一點,所以纔會停下北方的風,讓他們自省,自己想想變通。
“話是如此,可要如何變通呢?”
張孟存主動開口詢問,衆人也投來了目光。
對此,王回緩緩開口道:“我大明朝一個縣有一個縣的實情,身爲父母官,下面那羣人總不能連本縣實情都不知曉吧?”
“開礦、制水泥、金銀銅錠,這些都是功績,怎麼就幹不得?”
“北邊鐵礦如此之多,冶煉農具往南方販賣,少賺幾文錢,不就都賣出去了?”
“多賺幾文不會發財,但少賺幾文就能把市場搶佔。”
“以北方的工價和成本,沒有理由會輸給南邊……”
王回這番話倒是點明瞭衆人一件事,那就是隨着北方鐵路不斷建設,北方物資的運輸成本是遠遠低於南方的。
有這樣的交通、礦產資源,但凡好好利用,也不至於困愁沒有功績的事情。
“可有些縣確實沒有金銀銅鐵礦……”
紀舒遲疑着開口,王回卻坦然道:“一個縣的人口有定數,這邊幾個縣沒有礦,那邊幾個縣人不足……”
“既然如此,何不放開一些路引政策,讓人流動起來,着重發展幾個重城呢?”
“放眼北方,可稱重城的,唯有北京、青州、太原、西安。”
“那河套的九原縣、定襄縣,山西北邊的大同、朔州等地礦產缺乏嗎?缺乏的是人口才對吧?”
“還有那河西之地,單是陛下所點名的十幾處礦區,便足夠開採數千礦坑,解決數十萬人的生計問題。”
“當下鐵路既然已經修通,爲何不能由衙門出面與南邊的衙門交流,將這些東西運到稀缺他們的地方販賣呢?”
王回的言語,將江南的官商勾結,改爲官本爲商。
“這種做法,似乎不太可得到陛下認可……”
張孟存瞻前顧後,王回卻不以爲意:“過些日子陛下回來便會視朝,屆時我會親自上疏。”
“事情成與不成全看那一日,但事情若是成了,就都不要畏畏縮縮,都放開手去幹!”
王回雖然這麼說,但他心裡卻清楚,皇帝一定會支持他那麼做。
原因很簡單,江南既然已經在明面上浮出了類似兩宋時期的官商勾結一事,那隻能說明暗地裡這種事情恐怕早就屢見不鮮了。
這個苗頭一旦出現,不管再怎麼打壓,嚐到好處和見到好處的人始終都會重走這條路。
如果北方不作爲,那隻會被甩在身後。
只有北方主動作爲,並且形成足夠的規模,才能不斷壓制南邊擡頭的資本,因爲北方和朝廷的利益,亦或者說和皇帝的利益是相同的。
北方面對的海外體量太小了,不管是日本還是朝鮮,亦或者是西邊的亦力把裡,這些人口加起來都沒有兩千萬。
相比較之下,南邊能接觸的海外體量可就太大了。
隨着海外財政與經濟逐漸擡頭,泛江南地區會變得越來越強,而北方只能藉助朝廷的錢糧轉移來跟上南邊腳步。
一旦經濟和政治都以江南爲主導,那經濟、政治都不如南方的北方,便只能在江南的步步緊逼中發起熱戰。
正因爲想清楚這些,王回纔敢說自己會主動上疏擔責。
對於他的這一做法,院內衆人紛紛羞愧的低下了頭。
“行了,天色也不早了,早些離去吧。”
王回端茶送客,衆人見狀紛紛朝廷躬身行禮,而後有序的排隊走出了王家的這座院子。
在他們都離去時,一直坐在某處府邸內等待消息的三楊也得到了新政派聚會結束的消息。
“除了蹇義和徐碩、王驥等人,大部分新政官員基本都投靠王回了。”
“如此看來,現在他的勢力比此前還要大……”
楊榮沉着臉色開口,楊士奇卻眯着眼睛在思考問題,一言不發。
楊溥見狀,當即說道:“那位不殺他,我們便殺不了他,只能被他所禍害。”
楊榮與楊溥對視一眼,只能無聲嘆氣。
說到底,在家天下的這個時代,只要皇帝有足夠的軍功來掌握軍隊,哪怕沒有錢袋子,皇帝也能找到錢袋子。
有了錢袋子和槍桿子,那剩下那些政治上的事情就簡單許多了。
原本事情在朱允炆那時就可以扭轉,如今卻拖到了洪熙年間。
偏偏就當下的情況來看,太子雖然能力不算強,但他有自己信任的人,這導致他們三人安排的人根本插手不進東宮權力中心去。
他們倒是想扶持別人,可當下能被他們扶持的就只有一個朱瞻圻,但朱瞻圻在交趾的那些事情大家都知道。
扶持他上臺,還不如扶持朱瞻壑呢,最少朱瞻壑的殺氣沒那麼重。
“好聖孫……”
楊士奇開口提及當今太孫,這讓楊榮和楊溥的臉色更難看了。
如果說撐到朱瞻壑結束那還算好,可現在朱瞻壑的嫡長子朱祁鉞怎麼看都不是一個好糊弄的主。
這麼一弄,他們恐怕到死都擺脫不了當下的局面。
“江南那邊的事情儘早斷清楚,唯有舍江東與浙西,才能換我江閩一片安寧。”
楊士奇忽然開口,同時補充道:
“另外,舊港和廣東那邊,也需要提早佈置佈置了。”
“儘管眼下還不太明顯,但日後這些地方恐怕是重中之重。”
“南洋承宣佈政司,必須要有足夠的人才行……”
“好!”見楊士奇這麼說,楊榮點頭應下,楊溥卻道:“那王回那邊呢?”
楊溥沒有堅定的態度,所以做不出和王回一派死斗的決定,但他又不想讓王回將眼下的新政派改變。
儘管他不知道王回今夜與新政派的官員們說了些什麼,但新政派如果持續這樣依靠朝廷,那北邊只會越來越衰弱。
畢竟現在朝廷的敵人只有西邊和南邊,而北邊雖然還能再西北培養些將領,但在西北的機會,絕對沒有在西南多。
真要論培養將領,他們的優勢更大。
“他想改變,可他也不想想,這種事情是能輕易改變的嗎?”
楊榮嗤笑王回的舉動,楊士奇也並不看好。
他起身走到了院子,看着漸漸升起的一輪明月,忍不住搖了搖頭道:
“這陣風,終歸是要往南邊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