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妾心淡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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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兵那日,整個寧安城內飄着大雪。雪花落在兵將肩頭,又很快被他們以整齊有力的步伐抖落。寧安地處北方,這會正嚴寒,冷風呼嘯,刮在人身上臉上刀割一般疼痛,楚景淮身披鎧甲,騎馬走在最前,表情沉寒、眼神堅毅,這是他第一次領兵,氣勢卻不輸大梁的任何一位將軍。
馬蹄踩過地上白皚,過往之處蹄印深淺不一,天地蒼茫,將士身上盔甲的寒光壓迫而來,白姝卿由兩個丫頭陪着,人躲在一處高牆後,藉着牆身上縫隙看他率領兵馬行來又遠去。
他離府前站在矮她一層的臺階之上俯身看着她,身姿挺拔地替她擋着街上寒風,叮囑她天冷風大,他不在王府裡她要注意身體,會有祥伯助她打理府中一切,她只需心平氣和地等他歸來。
白姝卿從懷中取出一個翠綠色的囊袋,語含歉疚道,“其他將士奔赴戰場,他們的娘子心靈手巧,衣物皆是親手所制,妾身手笨,只做得這平安符,這繡工雖是差了些,心意比之他人卻是分毫不差的,王爺若不嫌棄——”
話未說完,平安符已被他奪過,無聲收進懷裡。
她身上的傷幾乎痊癒之後才察覺素錦不知何時已經被楚景淮遣出王府,她替他擋那一劍倒不算白做,這平安符是她這兩日趕出來的,她無法同他並肩作戰,能爲他做點事也好。
街上長龍漸漸遠去,雪落無聲,只餘空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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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仗一打便打了一月有餘,期間楚景淮寄來幾封家信,令她心安勿念。他在信中從不提及戰事如何,白姝卿卻從祥伯那裡聞說了不少事,哪一日敵軍設下圈套令我軍將士中了埋伏,哪一日敵軍的糧草忽然被燒,哪一日兩軍對峙僵持不下,我軍將士負隅死抗……
只是這幾日卻忽然沒了消息,楚景淮的書信也斷了,白姝卿擔心不已,她最親的家人皆在戰場之上,她卻只能遙望戰火燒到的方向,不知他們情況如何,是否受了傷,是否……還活着。
坐在房間裡便只會胡思亂想,白姝卿乾脆抱起白雪站到院子裡吹冷風。餘光瞥到祥伯急匆匆地跑出府門,她跟上去,未走出幾步祥伯已經從府外回來,迎面撞見她似乎一驚,旋即很快撫平情緒,恭聲道,“外面天寒地凍,娘娘快回屋去罷,若因此病了奴才擔待不起。”
白姝卿沒忽略他見到她時臉上那抹異樣,狐疑道,“祥伯是否有事瞞我?”
“奴才不敢。”
“不敢?”白姝卿笑了一下,祥伯第一次在她臉上看到類似於威嚴的表情,急忙垂下視線不敢再看,頭垂得更低。
白姝卿卻輕聲問道,“可是王爺在西南戰場上出了什麼事?”
“王爺……一切安好。”
“哦?”
祥伯自知瞞不過,將懷中書信取出交給白姝卿,“這是秦小姐要奴才轉交給娘娘的書信。”
“給我的?”白姝卿疑惑,接過信,她方纔見祥伯分明是想瞞住她的,卻沒料到這信竟是給她的,不過若不是教她碰到,這封信會被祥伯如何處置還未可知。
祥伯方纔情急之下無意講出那女子的姓氏,正懊惱間聽得白姝卿問道,“秦小姐?哪家的秦小姐?讓我猜猜看,是丞相家還是吏部尚書家的女兒?”
祥伯噗通一聲跪在白姝卿身前的石板路上,卻一字不吭。
“你跪我作甚?”白姝卿命他起來,“這事就當我不知道罷,王爺回府後我不會講。”
“謝娘娘。”
白姝卿轉身回了房,將白雪放到地上,它懶洋洋地趴在白姝卿腳底,爪子一下下敲着白姝卿的鞋面,白姝卿笑看了它一眼,又揉了揉它頭頂軟軟的毛髮,打開了那封信。
一行行看下去,嘴角的笑意慢慢凝結,最後的時候她忽然站起身,一個不小心踩到了腳底那團雪白,它立刻可憐兮兮地叫了一聲,白姝卿抱歉地將它抱起,安撫了它一番便命祥伯進來。
“娘娘有何吩咐?”
“本宮要去西南戰場上見王爺一面。”
“娘娘,這使不得,戰場之上兇險萬分,娘娘貿然過去萬一有個好歹,奴才如何向王爺交待?”
“怎麼向你的主子交待那是你的事,更何況你的主子也不會在意本宮的生死,祥伯是他身邊的老人了,念在你忠心侍主的份上王爺不會虧待了你。”
“娘娘……”祥伯想不通白姝卿爲何忽然如此,她那日拼着自己受傷替王爺擋下那一劍,他打心眼兒裡感激,又見王爺對她有了真心心裡也寬慰,怎就忽然到了這副田地?想來想去,也只能是秦小姐在信中寫了什麼,才惹得娘娘如此,遂出聲問道,“秦小姐那封信可有不妥之處?”
“並無不妥,”白姝卿空閒的右手倏然攥緊了,“她只是教我知道了一些事……”她說着,聲音忽然輕下來,“比如王爺爲何要我勸大哥不可負隅死抗。”到底是與他相知多年的人,他的每一寸心思秦小姐皆懂。若不是白戰聽了她的話懂得以退爲進,楚景淮恐怕還尋不到這等好機會能夠親自率兵征戰。
太子與各位王爺雖有文韜武略,真正上戰場殺敵的他卻是頭一個。在聖上面前爭立戰功未必是好事,但偏偏白戰與白跡是他側妃的嫡親兄長,他主動請纓前去相助在情理之中。那日他與她分析戰況,令她替大哥擔心,她還以爲白戰是她的兄長,是以他也在竭力護着,卻沒想到這一層……
她頗覺得自己可笑,爲那平安符薰了她愛的香料又是爲了什麼?
她養傷那段日子的脈脈溫情令她以爲就算他不愛她,對她也會真心相待,卻沒想到他竟會利用她去爲自己搏一個立下戰功的機會。心裡像忽然長了倒刺一般難受,若不是心底對自己輕易被欺騙的那股氣撐着,她恐怕早就脆弱地落下淚來。
祥伯卻是知道秦小姐手段的,主子的心他猜不透,不過主子對娘娘的心意他這些日子看在眼裡,應當不全是作假纔對,“娘娘聽奴才爲王爺說幾句話。”
“不必了,”白姝卿道,“一個不惜以卑鄙手段毀掉自己正妃清白的人還有什麼可替他辯解的?”好在這些日子以來她也只是感動,並未令自己愛上。
“娘娘以爲那件事是王爺所爲?”祥伯難以置信道,“世間所有男人都希望自己的妻妾只忠於自個,若不是被逼急了沒人會做出那樣的事,更何況穆妃娘娘並未做出太出格的事情來。”
“那便是那位秦小姐所爲罷?”白姝卿立刻想到,“只是他默許了,或是知道真相之後卻未對秦小姐有任何苛責,在本宮看來這與他親手去做沒什麼兩樣。”
“娘娘所言在理,只是事情既然發生了,一切無可挽回,而穆妃娘娘又變成如今這般,王爺只好爲她單獨闢了別院,徐生甘願淨身在一旁侍候,王府給的月例亦不曾少。”
楚景淮所做一切在祥伯看來已是盡善盡美,白姝卿不敢苟同,卻也沒再多言。
祥伯卻接着道,“娘娘以爲王府守衛森嚴,徐生是如何進得來,他當初那等七尺男兒,若是完全醉到不省人事被人擡進王府,娘娘以爲有無可能?奴才言盡於此,我會盡快備好馬車,娘娘若定要前往,明日便啓程罷。”
祥伯這番話忽然點醒了她,徐生當初會與穆鬱臻同牀共枕恐怕也是他自個的意思,而秦小姐幫了他一把,徐生順水推舟,成全了自個。只是怕是他也沒想到穆鬱臻會因此而瘋,大抵還是歉疚,他才甘願爲她淨身,用後半生來償還對她的愧疚。
情不知所起,卻要靠這一絲歉疚維繫,當真可笑又可悲。
出發前祥伯向楚景淮送去消息,自然是等不到迴音便出發了,也不知道主子見到娘娘會不會斥責他沒有看好娘娘,竟令她跑去戰場上。祥伯苦笑搖頭,主子小時候便要他事事操心,如今娶了親,到頭來操累的依舊是他,他這把老骨頭也不知道還可以被他們折騰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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