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回去之後,盧會奇對着錄像又好好地揣摩了一番盛繁的演技。
越看得久,越看得深,許多現場沒注意到的亮點,在高清攝像的機器下毫無遺漏地展現了出來。
給這個女孩兒點時間,他日必成大器!盧導演斷言。
可惜不知道柯明抽什麼風,中間橫插一腳,硬是把他謀劃得好好的想法給硬生生打破,排除衆議選上了盛繁,態度堅決得要命。
盧會奇回想起柯明看錄影的場景,現在還依稀記得起他某一瞬間露出的震驚模樣,不敢置信之中又帶了幾分複雜,可盧會奇自個兒看,愣是沒從這錄影裡找出什麼異常——除了盛繁遠超預期的演技。
爲了電影本身質量着想,盧會奇當然是很歡迎盛繁的加入,可是聯想到這顆即將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就要在自己的手上隕落,盧會奇心裡又有幾分難言的痛心。
……算了,只能看電影完了之後,還有沒機會再幫上一把。
盧會奇收了收自己複雜的目光,恢復了平常那副笑呵呵的模樣,他穿了一條鬆垮肥大的牛仔褲,上身一件灰撲撲的T恤,整個人看起來有幾分不修邊幅。但盛繁知道,這個人在導演方面的才能和靈氣,都不能以貌相取。
盛繁率先站起打了招呼,恭恭敬敬地微微鞠躬,“盧導好。”
“誒,好好好。”盧會奇挺喜歡這小姑娘的機靈勁兒,也沒擺什麼譜子,走上前拍了拍她的肩,“既然進來了,就好好兒演,讓大家夥兒都看看你的本事。”
這也算是盧會奇在幫盛繁撐面子,畢竟不是什麼演員,都能在他的口中被說成‘有本事’的。
Pat和Lister若有所思。
盛繁笑得就像個侷促的小新人,她點點頭,“謝謝盧導,一定的。”
柯明透過鏡子輕輕瞥了她一眼。
緊跟着盧會奇的腳步,剩下的幾個人也走了進來,當先打頭的女明星長得不算頂漂亮,卻自有一股勃勃的英氣,眉眼距稍開,穿着一條翠綠的連衣裙,很有大氣的感覺。
正是於冰心。
於冰心這些年能火也不是沒有道理,長着一張極有特色又適合上鏡的臉,不是網紅臉的精緻,卻美得自成一派,正是導演們最喜愛的鏡頭的寵兒。
陸易和她應當關係極好,一口一個冰心姐黏着就一起進來了。他們二人各自的助理都稍微落後幾步,帶着幾個小包一起走了進來。
化妝室一下就熱鬧了。
原本化妝室面積就大,人少時稍顯空曠,再加上柯明在場,也沒人敢主動說話。不過於冰心顯然人緣極好,剛走進來,就把場面帶得極其熱鬧。
在大家嘻哈打鬧互相打招呼的混亂聲裡,盛繁也和於冰心問了聲好,但只得到不輕不重的一個‘嗯’作迴應,不熱絡,卻也不失禮。盛繁臉上笑容一點沒變,轉頭又接着朝陸易打了個招呼。
——娛樂圈就是這樣,資歷爲重,你地位低,就得俯首做人,乖巧懂禮貌。
盛繁並不在乎自己曾經的輝煌,也不會因此感到放不下身段,她什麼沒經歷過,自然是清楚得很,臉面可不能當飯。這會兒她把新人的做派搞了個十足,乖巧當孫子,心裡沒有一丁點兒負擔。
盧會奇也很滿意盛繁的懂事。
幾位年紀更大的演員,如同魏忠賢的扮演者謝灣,女主角父親尹大人的扮演者徐三江,他們都會稍微晚一點到,以和幾個年輕主演岔開化妝的時間,順便多休息一些時間,不必起那樣早,畢竟人手有限。
這會兒柯明和盛繁正在化妝,陸易和於冰心就找了空位坐下,等那邊幾個化妝助理過來先打底妝。
劇組的總造型師一直在隔壁的服裝室覈查戲服,見衆人紛紛到來,也回到隔壁的化妝室裡和大家打了個招呼。
總造型師是負責設計全劇組人在劇裡呈現出的造型的,對專業能力,人脈資源,或是溝通能力都有很高的要求,當然了,工資自然也很高。
他這會兒穿着灰色的休閒褲,頭上卻頂着一頂黑色的棒球帽,略有幾分不倫不類,笑眯眯地就走進了化妝室的大門。
“嘿,親愛的們,想我了嗎?”他朝大家招了招手,幾個化妝師們,包括Pat和Lister在內,都規規矩矩地喊了聲A哥,而於冰心則是更爲熟稔地喊了他一聲小A,換來他一個媚眼。
來人正是在業內都相當聞名的造型師QA,一般大家都喊他小A老師,據說他本人很喜歡老師這個稱號。
盛繁記得自己曾經也和他打過好幾次交道,有幾套特別驚豔的造型都是出自他手,不得不說確實是一個很有能力的男人。看到總造型師是他,盛繁就知道,這次的造型,一定難看不了。
他一路點評過來。
“Apple你底妝顏色調得太狠了,多加兩滴101色號進去,混點上次那個合作品牌的腮紅粉進去,重新調。”
“小金手法有進步,多加練習,下次的打底就也交給你負責。”
“可可去把我放罩燈上的那頂假髮髻拿過來,我比對一下大小需不需要微調。”
“Li,眉毛不對稱,邊角再略微修點弧度出來,鋒利一點,懂我意思嗎?”
最後走到裡面,盛繁的這一組的時候,Pat剛好結束脩容的部分,此時眼妝眉毛都還沒上,妝容淺淺淡淡,又因爲修容帶來了幾分濃重的輪廓感,在光線下面形成光與影的對照,素淨又簡單。
小A靜靜看了兩秒,Pat也不動作,就站在邊上等他評價。盛繁此時正閉着眼等妝容的下一步,小A卻用他兩根塗了黑色指甲油的蒼白手指擡起了盛繁的下巴,“噢,親愛的,睜眼,讓我看看。”
盛繁依言緩緩睜眼,纖長的睫毛微微顫動,露出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眸,像是一卷秀美絕倫的黑白影畫徐徐展卷。
小A呼吸一窒,“噢,我的天哪……親愛的,你可真完美。”
Pat得意地呲了呲牙,盛繁回以一笑。
小A轉頭看向盧會奇,眉毛輕挑,“盧哥,哪裡挖來的這麼個寶貝?”
盧會奇摸了根菸出來,夾在手上,“天上掉下來的。”
小A挑眉一笑,看向Pat,“你先去畫小冰心的,新人交給我。”
Pat照做,朝着於冰心那邊走去,但於冰心眉頭輕輕蹙起,朝這邊望過來,“小A,之前不是說今天由你負責做我的造型?”
小A棒球帽檐下一張安撫的笑臉,“造型我早就定好了,誰畫都是一樣的,相信Pat的技術。”說着,他看了一眼盛繁,像是在和於冰心解釋,“她的造型需要略作改動,這裡只能我上。”
岑喻一和盛繁氣質長相都略有差異,之前給她預想的造型,未必能在盛繁身上也完美髮揮出來,這確實是一個理由。
於冰心像是被說服了,朝小A淺淺笑了笑,“好吧。”她看向站在自己身側略有幾分尷尬的Pat,十分自然就化解了這份不自然,“那就麻煩你了。”
Pat連忙一笑,“不會不會。”
造型有驚無險地繼續進行。
盛繁打底工作早已經完成了,小A這會兒即使再對妝容部分作修飾和補充,也不過半個小時左右就搞定了。
最先完成的是柯明,其次是她。
因爲要帶假髮套,擔心髮型弄壞,接下來二人先去服裝室換了衣服,穿上戲服後再處理髮型的部分。
盛繁先換上的是一套宮裝,貴妃制式,由霞帔、翟衣、背子和大袖衫組成。腰上配玉革帶,襪子青色加金線,大袖衫爲正紅色,繡有鳳紋,霞帔如彩練般繞過頭頸,披掛在胸前,下垂一顆金玉墜子。
她的衣服雖正式,頭頂卻未帶多少配飾,以一根金色絲帶盤旋在複雜的髮髻中間,遠遠看去,像一條騰飛的金龍。興許是覺得太過簡單,不夠壓得住這身衣服的氣勢,小A在箱子裡翻找了好一會兒,摸出來一根極其漂亮的金色流蘇簪子,簪頭是火鳳凰的紋路,幾根鏈條流蘇剛好垂在盛繁耳側,動時格外奪人眼球。
這是定妝照的第一套服飾。
由於柯明那邊髮型並不好處理,也有可能是因爲Lister的手藝比不上小A的嫺熟,總之盛繁弄完之後,柯明那裡都還要慢上一步。
盧會奇招呼盛繁先過去拍照,把個人的拍完再等大部隊一起照集體照。
她穿着鑲有寶石的繡鞋緩緩挪步朝攝影棚走去時,路上不時有工作人員投來驚豔的目光,盧會奇在後頭笑得合不攏嘴,表情顯然十分滿意。
到攝影棚時,他先去拍了拍攝影師利哥的肩,“好好拍,老夥計。”
利哥的眼珠子在盛繁身上轉了一轉,“行,讓我看看你這個新人演員表現如何。”
他招呼人去上前打光,盛繁就勢找到了鏡頭,對着前面試了試光。
動作熟練得,根本不像是一個新人。
利哥把已經舉起的相機又放了下去,露出眼睛打量了盛繁一番,心裡暗道一聲有趣。
拍照這東西說得簡單,但其實很考驗人對鏡頭的感知功底。
要想拍出好的照片,需要一個人對於自己的長相和身材都非常瞭解,既要知道自己什麼角度什麼表情什麼姿勢最好看,還要感受鏡頭的存在,給予鏡頭適當的互動和表情,及時地抓住那短短几秒機會表現出來。
而定妝照這東西比普通的照片還要難上一層,因爲你要抓住你所飾演角色的核心,並且在一張照片之中傳達給觀衆看。定妝照拍的不是你,而是這個角色。
有的演員常常本末倒置,以爲自己只需要拍出漂亮的照片就可以,往往忘記了自己所飾演的人物靈魂。
這些演員,拍什麼都是自己,演什麼都像自己,剝離不掉自己身上的這層外殼,他們永遠做不了一個好的演員。
利哥照顧新人,對盛繁沒有一下子要求太嚴,“你先找找感覺,自己隨便擺幾個姿勢,我拍幾張給你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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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拍定妝照都有可能會略微緊張,利哥決定循序漸進。
他舉起相機時,盛繁就知道,鏡頭已經開始了。
她昨晚收到劇本時,好好研讀了一番自己的角色。
範皇貴妃出身明大官之家,自小家境優渥,父母寵愛,容貌又秀美絕倫,當是身世惹人豔羨。
她自小過的順風順水,性情應當是驕矜自傲的,所以走路要脊背挺直,下巴輕揚。她被家人保護得極好,不曾見過這個社會的黑暗,所以眉目要舒展,眼神要清澈,內心要純真善良,不染纖塵。
她少女時代入宮,得到皇帝喜愛,一雙璧人,眉眼間要有蜜意,要有愛情清甜的氣息,但越來越多女人的到來讓她心有不虞,憤怒又無能爲力,心裡滿是醋意,驕傲而不願爲人所言。
她爲客氏所害,漸漸失去皇帝寵信,還好她生育一兒一女,眼角眉梢都是母親的慈意,愛情已是次位的東西。只是有人偏偏見不得她好過,一番矇騙,使得她先後失去一雙子女,痛不欲生。
她眼界開闊,心胸非常女子可較,卻被迫囚禁在一寸紫禁城內,一生鬱郁。
她恨皇帝,恨皇宮,恨惡毒的女人們,恨這個殘忍的世界。她逐漸黑化,與虎謀皮,只爲復仇,明知前路是地獄,依然毅然決然地跳了進去,她雖害人,卻始終留有餘地,保留底線。她有氣魄,有膽量,獨獨少了那麼幾分氣運。
她要倔強,要美麗,要善良,又要殘忍,要狠心,她要驕傲清高,性格內斂,又要俏皮可愛,心裡保留一份純真。
二十歲的範皇貴妃啊,美得要不可方物,豔壓羣芳。
像黑夜裡淬出來的一朵纖弱的青蓮。
這就是她應該展現出來,給觀衆看的東西。
盛繁微微閉眼,吐出一口氣再睜開。她對準鏡頭,擺出了今天的第一個表情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