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讕塑造的人物,或奸佞,或果敢,或怯懦,或大氣,總之都能有一種獨屬於他們自己的特質在內,那些鏡頭彷彿一面面三棱鏡,清晰地照出了他們不同的特質,每一個人物都鮮活靈致,與劇情輕鬆地就交織在了一起。
只是他向來走的都是古風以及武俠路線,這次的《御聲》請到他,對盛繁來說是一個頗有些匪夷所思的決定。
但這是李德邊的主意,就算再不可思議,盛繁也決定先看看情況再說。
李德邊有一點和她很像,兩人都是愛鋌而走險,愛那千鈞一髮的風險。風險愈大,回報也愈大,這是他們都共同信奉的一條至理。想要抄近道,走捷徑,就要有承擔風險的準備心理,盛繁是一直準備着,而如今看李德邊,顯然也是同類。
她願意相信李德邊做這個決定是看見了什麼特殊的契機。
對童讕的脾氣也算有所耳聞,盛繁此次和他見面並沒有訂什麼高貴華美的大餐廳,而是挑了一家遠在城東的小餐館。
那餐館是從前她去過一兩次的一個很隱秘的小據點,裡面的餐食極其精緻美味,內裡裝戲也頗雅緻風味,只是地方偏僻,再加上外表不招眼,倒是沒多少人知悉。
車子開了好一會兒,到盛繁下車時,離約定的時間只剩十來分鐘了。
下班高峰期,B市實在是堵得沒法,幸好她沒有化妝,否則倒真有可能趕不上今晚這餐飯了。
她心底有些慶幸。
穿過一條別緻的玉石小橋,被服務員一路帶向包廂,盛繁推開門時,裡面已經坐了個光頭男人,一邊喝茶一邊看視頻,撫掌哈哈笑個不停,一副心情不錯的樣子。
見盛繁進來,他豪爽地朝她招了招手,如果說別人的招呼像是和風細雨般溫柔,光頭男人的招手就像是硬邦邦砸下來的冰坨子,招得盛繁被他彷彿要站起來打人的架勢嚇了一跳,有些意外地問了一聲。
“童導?”
光頭拍了下桌子,砸得碗碟叮叮噹噹的直叫,他兀自大笑,“對,對!就是我!”
聲音如驚雷般直直衝入盛繁耳朵。
她有些意料不到地露出了個笑,落座在童讕的對面。這位童導的外形和性格實在是讓她有些驚異,本以爲拍得出《玉娘》那種標準的文藝片的男人會是那種纖弱陰柔愛好書卷的文弱男人,卻沒想到童讕生得這般……雄壯。
站着不覺得,坐下後盛繁才發現,童讕的體型足足是自己的兩倍有餘,後腦勺連着脖頸上一片刺青,手臂的肌肉誇張地鼓起,他的臉有些黝黑兇狠,拿塊磚頭在路邊站着,說他不是黑社會都沒人信。
誰能想到這樣的男人拍出的片子卻是那般細膩婉柔呢?
盛繁無聲地就笑了笑。
“童導來得好早。”
她照例寒暄一句,童讕卻是大掌一揮,那架勢差點讓盛繁以爲他要給自己一巴掌。
“莫說那些沒用的,我聽李德邊說,要執導《御聲》還得聽聽你的意見?”
盛繁被童讕這開門見山大開大合的辦事風格震了一下,心下又好笑又好氣。
笑的是童讕的性格頗戳她的口味,氣的是李德邊莫名其妙地甩給她這個一個攤子,讓她很有幾分尷尬。
她能說拒絕?
李德邊人都找來了,臨到頭了還不往給她長臉面讓她做個假惺惺的主,真是有夠無聊的。
她也不忙着表態,菜還沒上來前,先給童讕斟了一杯茶。
“童導之前一直拍的是電影吧,風格也是您最拿手的古武背景系列,是什麼原因讓您想要嘗試這種現代題材的電視劇呢?”
童讕平素最受不得這種文縐縐慢吞吞的聊天方式,偏偏那些個人看了他的電影后,都紛紛以爲他是走的這種路線,一個說話比一個委婉,聽得他簡直急得抓心。
不過他還是認認真真地回答了這個問題。
“我拍片從來沒有固定的題材,只是撿着喜歡的拍罷了,古代題材的本子寫得好,我自然拍得多。比起時代背景來說,我更看重的,是劇本里的人物。”
他似乎是多說了幾句話口乾,端起桌子上的杯子咕嚕一口就把茶水全部灌了下去,咂咂嘴還頗有些嫌棄這巴掌點兒大的杯子太小的意思。
盛繁連忙又給他斟了一杯。
“我喜歡有特點的人物。你應該也看出來了,我塑造的那些個人物,都有鮮明的特色,還有一股勁兒,那種勁兒放在電影裡,塑造好了,就是撐起全部劇情的大梁,是整個電影的靈魂。所以說,我選片不看背景,先看人物,但可惜的是,我喜歡的那些個人物大多都要限定在武俠這個題材裡,只能說是現在的市場太狹隘了,人們遠沒有意識到能打動觀衆的關鍵之處在哪裡,一味地重複舊路照本宣科,華夏電影再做十年都還是隻能在原地踏步。”
說到生氣的地方,童讕一雙大得跟熊似的手氣呼呼地又拍了一遍桌子,端起才滿了的茶杯大嘴一張,半杯水又沒了。
盛繁像是覺得有些好笑,悠悠提起茶壺又給斟滿了,問了句,“您是覺得《御聲》這本子裡,有能吸引您的人物?”
說到這兒,童讕倒是來了勁兒,他嘿嘿笑着先誇了句盛繁,“聽說這本子,是你主張改的?”
盛繁笑眯眯點了點頭,那頭的童讕也跟着笑眯眯。
“改得好,改得好啊!有新意!但我覺得幾條線還可以再加強一下,裡面的人物性格可以略添幾筆凸顯,這本子裡的人物還有劇情走向我都很喜歡!這幾年我一直沒找到突破點,被人說得我都有點兒懷疑自己了,盛小丫頭,你不介意我借你這劇練練手吧。”
聽到那句小丫頭時,盛繁簡直忍不住抖了一抖,但她的注意力很快被童讕話裡的意思給吸引了過去。
確實,童讕這幾年都沒有什麼新片出爐,有人說他那點兒不多的才華已經被他的亂作給揮霍殆盡,幾部片子都是在重複老路,文藝得毫無新意,說他已經算不上什麼一流導演了,他的地位很快就要被新人取代。
幾年都沒有新作問世的導演,能有多少被人記住的資本呢?
在娛樂圈裡,導演和演員都是一樣的命運,不斷地要經歷着記住和遺忘的雙曲線過程,如同無根的浮萍般要去努力抓住轉瞬即逝的輝煌和光芒。
童讕的《玉娘》在國際上也是很拿了幾樣獎項,只是回國後就被人批爲迎合外媒沽名釣譽,給他掛上了最不受國人認可的導演的名牌。他這些年不是拍不出新的好片子了,只是到底不是什麼心思深沉的老江湖,被衆人罵成這樣,多多少少心裡有幾分自我懷疑,連帶着下手也猶疑不決了起來,這樣又怎麼可能拍出好片子呢?
於是童讕給自己放了一段長假,他沉澱自己認真地反思,把從前拍過的片子都認認真真地拿出來揣摩,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地揪了過去。
現在的童讕不確定自己是否走出了瓶頸期,所以他需要一部新作來考驗一下自己,他不想再選用已經拍久了的老題材老套路,這次他想選一條沒走過的路,想看自己在毫無經驗的過程中磕磕碰碰,能不能碰撞出他的靈感火花,讓他更進一步。
說白了,就是他需要一部片子來練手。
但誰願意把自己好端端的劇本交給童讕來練手糟蹋呢?
雖然這麼說很不好意思,但童讕確實是只能逮着軟柿子來捏一捏了,而盛繁,就是他選中的這枚柿子。
其實他選中《御聲》並不僅僅是出於這個原因,畢竟憑着他的名氣,雖然不大好聽,但是要找比《御聲》規格高的片子,還是不算什麼難事的。
他選片不看劇本而看角色,這次也同樣是這個道理,只是又和以往有些許不同。這次與其說他是看中了《御聲》,更多的——是他看中了盛繁這個人。
這個小姑娘他也是有關注的,她出演的電影他也有貢獻過票房,咳,還不止一次。
可以說,雖然戲份不多,但她某個瞬間的某個眼神着實戳到了童大導演,讓他有那麼一刻有了那種思緒爆炸靈感紛飛的衝動感,只想要跑出影院狠狠地跳上幾下,捧着他的攝像機直接拍出一部大長片纔好。
好比初戀的男孩還沒告白成功,腦海裡面就已經浮現了他結婚生子的一生的甜蜜故事,童讕連盛繁的面還沒見到,他已經爲她量身定做了最完美的一部片子。
他想,他可能找到了自己突破的最後那一塊兒拼圖。
他得和他的拼圖見上一面吃頓飯才行。
童讕平素脾氣火爆但現在對着盛繁這麼個柔弱的小姑娘,他卻是毫無架子,甚至激動得一早就來了約定好的地點,頗有幾分激動的心情在。
他想,只要盛繁願意,他會把這部片子拍得很好很完美的,他發誓。
然後,童讕就看見面前的小姑娘衝他彎脣一笑,咧出顆顆貝齒,溫軟得彷彿像只羚羊,眼神裡卻又有種說不出來的勁兒,就好像在電影院她最初打動他的感覺一般,他耳畔都彷彿聽到了劈劈啪啪的火苗的跳躍燃燒聲。
那是某種名爲野心的花朵綻放的聲音。
清脆的嗓音隨之響起。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