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別哭啊,如今得以沉冤,該高興纔是。”
蔣渭生自袖中慌亂地抽出一條帕子,替她去拭淚。
“待明日,我去尋上三五道士,讓他們做做法,說不準你這魂魄就能回去了呢。”
錦瑟聽聞此言,總算是多了生出幾絲人氣,勉力掙扎起來。
“當真,道士可解此法?”
蔣渭生也不確定,但世上荒誕詭譎之事,多是有因有果。如今這般,玄乎其玄的事情,自然要找些術業專攻之人才能解決,想來也是如此。於是強自鎮定道:
“你若是不信,我現在就替你去尋可好,只一樁,別再哭了。”
許是這番話說的有些矯情,他自己都忍不住驚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只好訕訕添了一句,“哭起來更醜了”。
“礙着公子的眼了,實在對不住。”
錦瑟趕忙擦了擦臉上的眼淚,她心中既燃起了希望,立刻打起了精神。想着如今之計,得快些追上李思華,不要讓她頂着自己的名頭胡亂行事纔是。
道士哪裡找都可,離自己的身體近些,想必是更好的。這樣想着,去盛京勢在必行。
只是若是就這樣離去,救命之恩不知何時才能報了。加之許久未見家中老父,心中又實在掛念。一時千頭萬緒,不知從何做起。
“不知公子之前要小女應承的是何事?”
蔣渭生臉上有些彆扭,只支吾道,“待明日再說。”
錦瑟爲難道,“如今月餘已過,還沒有見過家中老父,心中實在是掛念,還望公子許小女一兩日時間,回去探望。”
蔣渭生本就不打算求她什麼回報,見她如此誠懇,倒不好說什麼。於是假意與她約定了三日之後,仍舊在此處相會。實則自己早已心中計劃好今日就要離開臨城,上京赴任去了。
走出客棧,錦瑟被這明晃晃的日頭晃得有些花了眼。
今日的臨城,又不同往時——街道兩旁雖仍舊是店肆林立,但隨意懸掛着的幌子,四處傾灑的雜物,讓這個往日裡繁華有序的街景顯得雜亂不堪。
飄然三兩馬車穿過人羣而過,驚起一陣尖叫和塵土,將地面上那些腐根爛葉踏得到處都是,讓人忍不住想要快些逃離這個地方。
許是新官上任,尚且無暇顧及,連百姓都有些惶惶然,步履匆匆。
待到了出城的主道,錦瑟這才明白,爲何城中一派雜亂——原來今日正是那前縣令陳卯並夫人柳氏被押解到邊疆去的日子。
當初臨城人對他有多追捧,如今就有多狼狽。只見他身上臉上皆是些爛菜葉子等物混合着些許不知名的污漬,直黏在臉上,看着只叫人作嘔——想必是民情激憤所爲。
越靠近陳卯二人處,人羣越是擁擠。錦瑟本只想着快些繞道離開這是非,誰曾想那柳氏十分眼尖,竟一眼認出了她。
“二小姐,二小姐!”
柳氏如今再沒有當初那副盛氣凌人的傲氣,一身囚服,鬢髮四散,全然沒有半點官家太太的模樣。
“我兒若芬爲你李家付出良多,請尊親莫要休棄了她啊!”
說着竟掙脫一對差人的束縛,只衝錦瑟而來。她一生只得此女,如今自己前路已斷,自然是隻掛念着這唯一的女兒的。
衆人見狀,紛紛後退,生怕沾染了。
錦瑟雖有心說些什麼,但想到此前李老爺早已公告臨城, 同李思華斷絕了父女關係。如今她雖感念柳氏的可憐之處,但也不知說什麼好。
柳氏見此,更是大痛,“二小姐心中不忿,只管拿我這賤命撒氣可好,我拿命賠你!”
說着便要以頭搶地,就要赴死。好在那對差人眼快,一把將她拉住,這才免了血濺當場的悲劇。
倒是陳卯,平靜得緊。只拉問了她一句,“子服那孩子,現下可好?”
錦瑟看着他那與蔣渭生三分相似的眸子, 這才驚覺——蔣渭生莫不是陳卯之私生子?
“二小姐捨命爲他昭雪,想必是知道他如今去處的,還望能幫我將此物交給他。”
說着便將一貼身收着的銅鈴鐺遞給她,“這是他孃親走的時候留下的,不值錢,權當紀念吧。”
“生而爲父,不能庇護他。有子如此,我也枉稱他的爹爹。”
錦瑟只得接過,她從未聽過半分蔣渭生的身世,雖說隱隱猜測到了,但也並未得到他親口證實,如今實在覺得自己難堪此重任。只是那差人處理好柳氏,見圍觀者越來越衆,生怕又節外生枝,不待錦瑟推脫便將他夫妻二人趕緊押走了。
獨留下錦瑟捏着那枚鈴鐺,心頭的思緒又多了一分。她低着眉眼,盡力將自己隱在人羣中,生怕又惹出別的官司來。
只是臉上的容貌可遮,這雙耳所及,竟是想不聽也不成。
“這新科進士蔣公子,原是外室之子,得了功名本想攜親孃認祖歸宗,卻被那原配夫人柳氏弄死了親孃,還想要將他記在自己名下。這進士郎哪裡肯,於是被那蛇蠍母女設計了人命官司入了獄,這纔有瞭如今這樁沉冤得雪的官司。”
有聽過一兩嘴堂審的,此時正在與衆人宣講着這樁官司。來人似乎十分享受這樣衆星捧月的感覺,說得是眉飛色舞,口沫橫飛。饒是錦瑟只是路過,都冷不防被噴了一臉。
“這陳夫人看着寬和,未曾想也是毒婦啊。”
“這你就不知道了,能生的出陳氏這樣構陷小姑的女兒,這孃親哪裡會是好相與的角色?”
“這陳夫人柳氏,最是沒有容人之量的,記不記在名下有什麼要緊呢,左不過都是陳縣令一門的榮耀,也是想不開!”
……
一番言辭,惹得衆人對近日的新聞又車軲轆學了一遍,錦瑟見狀連忙捂住自己的口鼻,生怕被人認出來。
思及蔣渭生的官司,想來他所受的設計裡必是有陳氏的手筆,否則怎會在牢獄間聽到陳氏同她的對話時如此反應,想必是此前被傷過心吧。錦瑟忽又想到,他在牢中如此橫行,也正是因爲這縣令獨子的身份了。
只是這陳卯既對他母子二人不聞不顧,料定是沒什麼感情的。他如此堅持在牢中待着,怕也是想讓阿爹證明,自己是無罪的。豈料這陳卯不堪爲人父,竟就這樣放任親兒受冤,不管不顧。
如今他二案齊發,公權私用,能有如今的結局,也算是好的。
只嘆那蔣渭生,若不是恩師相助,怕是也只得認命,乖乖成爲陳氏一族榮耀的吉祥物,一生就這樣被仇恨之人操控,何其可悲。
思及此,錦瑟心中對蔣渭生也多了幾絲憐憫。
世人皆在紅塵中,七情六慾想拋也不得。
————
如今的錦瑟,便是陷在這近鄉情怯的憂煩之中,越是近這江渡村,心情越發忐忑。
村裡的春末來得極快,彷彿前幾日初初春歸,如今就到了夏至似的,悶熱得緊。此刻江邊的水汽漸起,太陽也沉入了水底。一陣微風帶着些許氤氳着的溼意而來,追趕着莊稼的陰影,這般景色,當真是讓人無比愜意。
只是如今錦瑟自顧不暇,早已無心欣賞這樣的美景。
李思華的手腳太過細嫩,不過是半日的功夫,早已起了泡,如今更是走得鮮血淋淋。她身上的傷養了幾日,雖說看着好了些,仍舊是牽動着生疼。
倒也奇怪,墜崖而不亡,平白捱了這麼多刑罰也不見丟命,這移魂難不成還有增強體魄之效用?錦瑟百思不得其解。
她一路行來,無比急切,只因馬上就要見到阿爹,心情也是微揚的,只是在看着江水中自己的倒影時,她一時不知道該如何頂着這張臉去面對阿爹,又無比低落起來。
他會不會將我打出來,說我是騙子?更或者,就這樣讓他不知曉這件事,豈不是更好?如此,有一個封了妃子的女兒,不比得一個前路未知的女兒更讓他安心?
思及此,錦瑟的腳步越發瑟縮。
只是遙遙望着那處熟悉的院落,就越發猶疑。
忙完農活的歸人三三兩兩,從她身邊路過。見她如此,皆是側目而視。錦瑟生怕他們看出端倪來,連忙用帕子遮住自己的臉——畢竟她也不知道在此處有多少人認得李思華這般模樣。
雲漠雖是一朝成了淑妃娘娘的爹,但並未搬去更大的宅院,仍是同往常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似是等待女兒歸來般。
此時他也正跟着人羣一道回家,身邊雖多了些追名逐利之人的討好,但他也不甚在意。
直到看到那前方一粗布麻衣、被衆人虛虛圍着的女子,他忽然有了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一個人的容貌或許會變,但行動舉止卻永遠不會。
他的女兒錦瑟,緊張的時候,背會微微弓着。害怕和人說話時,會用帕子捂住自己的臉,眼神虛虛不敢看人。心虛害怕時,會雙手環抱住自己,使勁往一邊躲。
雲漠恍惚覺得,莫不是錦瑟回來了?
他匆匆上前,捉住那女子的肩,就要看個究竟。